洪和胜||浙江

玉珍十八岁那年，她娘坐在葡萄树下对她说，准备给她找个对象。她胀红着脸，扑在娘怀里用头乱撞，说羞死人了，她一辈子不嫁人，在娘的身边好。

到了玉珍十九岁时，她娘有点沉不住气了，说：“阿珍啊，你越长越漂亮了，想想看，鸡窝能关得住凤凰吗，哪个小伙子见着你不动心？年岁不等人，你能保证过几年不变丑？听娘的话，找个好婆家，嫁了。”

玉珍是个聪明人，知道年岁不等人的道理，但直到现在，她还是没有答应娘。

娘急了，把她闩在房间里问：“珍儿，你今年多大了？”

“二十啊，”她不解娘为啥明知故问。

“那你应该嫁人了！”娘说得很坚决：“你只有嫁到婆家才会幸福。”

“不，我不嫁，在娘的身边我最幸福。”玉珍的态度更加坚决。

娘听了这话，伤心起来了，说：“珍儿，可怜你爹死得早，丢下你们三兄妹。这些年娘对不住你，时常让你吃不饱饭。”这时，娘哭了，泪水汹涌而出：“你总不能老在家里受苦啊。不是娘狠心，你嫁了吧，结婚生子是女人要走的必经之路。要不，先订亲，订了亲，马上就能得到一笔彩礼，这几年，娘可一直在等着用这笔钱呐。”

一切都明白了，原来娘安的是这个心思。这时，轮到玉珍伤心了，她说：“你，你把女儿当东西卖。”

“你爱你哥吗？”娘突然话锋一转。

“傻问，哥怎么不爱。他最疼我了，至今还像幼时那样常常拉着我的手，给我讲故事。”但她没有回答，她在心里生娘的气。

玉珍有个英俊的哥，很勤劳，十七岁那年，砍柴掉进山沟摔断了一条腿，从此干不了重体力活，只好在家里做些农村妇女洗衣服用的板刷，让娘到镇上卖，赚的钱远远抵不上家里的柴米油盐等开销。玉珍还有个妹妹，没读书，和玉珍一起绣花、编草帽，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。

“你哥二十八岁了，还没有对象。”娘说，村里比他小好几岁的人，孩子都会走路了。

玉珍听娘这一说，理解了娘的苦衷，瞬间心软了，答应订亲，并用订亲的钱给哥哥讨老婆。

半个月后，经大脚寡妇做媒，玉珍的亲事定了，男方的彩礼分两次送，共三百八十元，再加四套衣服。先送二百八十元和衣服，还有一百元等夏收以后再凑齐送来。

后生是龙花岙人，不远，距这里二十多里地，一个上午就可以来回。

玉珍私下里打听过，那后生叫陈昌福，今年二十六岁，长期患有慢性病，去年开始病情有明显好转，但还不能干重农活。说来凑巧，陈昌福送来的第一笔定亲钱也是前年他姐姐订亲时男方送的。

对这门亲事，玉珍本来不满意，可一想到娘和哥哥，想到昌福也像自己的哥哥一样需要帮助时，她就什么都不顾了。

结婚的日子到了。十月一日，第三十一个国庆节那天，玉珍出嫁了，她走上了她娘说的人生必经之路。

玉珍婚后，夫妻俩恩恩爱爱，相依为命。转年，玉珍为昌福生了个胖小子，取名德宝。第三年春天，又添了个女娃，就把孩子的名字取作迎春。两人任劳任怨，起早贪黑，勤俭持家，小日子还算过得去。

但好景不长，就在德宝刚过五岁生日时，昌富旧病复发，不治身亡。从此，玉珍靠自己柔弱的肩膀，担起了全家的重任。

时间一晃，过去了二十一年。玉珍含辛茹苦把两个孩子带大了，自己也未老先衰。

一天，吃晚饭时，玉珍指着桌子上的稀饭、咸菜、豆腐乳问孩子：“我们家天天吃这样的东西，你们说，这日子过得怎么样？”

“太苦了。”德宝和迎春异口同声地说。

“那你们想不想改变这样的苦日子？”玉珍又问。

“当然想啊。”两人又异口同声道。

“想就结婚。只有你们俩都结婚成家了，我们家的苦日子才能改变。”

德宝说：“结婚了，就有老婆，以后还会有孩子，要添好几个吃饭的人，这日子兴许会越来越难过。”

迎春说：“不，我不嫁人，我就要在娘的身边。”她的话，跟当年玉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。

玉珍有些生气了，说：“你们俩真是长不大的傻孩子 。你们想过没有，我会越来越老，撑不起这个家，靠我是靠不长久的。你们各自成家后，就等于替娘分担了重任，把自各儿的小日子过好，娘即使到阎王爷那里报到，也放心了。再说啦，结婚生子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，都是必经之路。”

见娘这么一说，德宝和迎春心里有些难受，迎春还忍不住流下了泪水。

过了一会，德宝说：“娘，你说的也不无道理。但我们家穷成这个样子，谁肯嫁给我？还有，讨老婆，就得给彩礼，我们去哪里弄这笔钱？”

玉珍说：“这你就不用担心了。我想好了，先给你妹妹订了亲，再用你妹妹的订亲钱给你订亲，这难题不就解决了吗？”

迎春听了，心里越发难受，说：“娘，你这不是把我当东西交换吗？走的也是你和爹当年的老路，我……”

玉珍打断女儿的话，说：“迎春啊，你不是不了解我们家的情况，要是还有其他办法，我能忍心这么做吗？这也是我们家的必经之路，实在没办法啊！你就把你的婚事当作为了你娘，为了你哥不打一辈子光棍，任命吧，就算你娘和你哥求你了！”

德宝和迎春都是孝顺的孩子。见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，就不再坚持，都说：“好的，我们的事就由娘作主吧。”

第二天，玉珍托媒婆四处张罗，只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，就给德宝和迎春找到了对象。

先说好的是迎春，给她说的对象是家住四十里外的一个男人，修理自行车的，家底比较殷实，给的订亲钱也比较高，出到五千八百元。令玉珍和娘稍感不满意的是，那男的年纪偏大了一些，而且腿脚有些不便。

对此，玉珍是这样安慰迎春的：“年纪稍大点的男人牢靠，会疼女人。腿脚稍有不便，问题也不大，他开着修理铺，有手艺，一生世的饭碗不用愁。”

迎春听了，觉得有道理，就满口答应了下来。

迎春的事解决了，德宝的事就简单了。妹妹把五千八百元钱如数交给德宝时，德宝只收了四千八百元，将一千元硬是塞还给了迎春。他说：“这钱就算是我向你借的，等我将来有钱了，一定还你。”

德宝给对方的订亲钱是两千八百元，剩下的两千元用来布置新房、买家具、办喜酒。

德宝和迎春的结婚日子定在同一天。之所以选择同一天，目的是两个，一是喜上加喜；二是节省了一次办喜酒的钱。

当德宝的老婆在迎亲队伍的鞭炮声中走进家门，迎春在接亲队伍的锣鼓声中走出家门，走向四十里外那条曲曲折折的石子路，渐渐消失在眼中时，玉珍想起了自己当年走过的必经之路，说不出是喜还是忧，忍不住偷偷掩面流泪。

写于1981年9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