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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||妹妹小传(中)

洪和胜||浙江


妹妹高中毕业。毕业前和毕业后,做过临时工和代课老师,也在学校门口卖过茴香豆。她文化程度不高,读书不多。可她却喜欢写些诗文,喜结文友。十六七岁至二十来岁时,交的文朋诗友居然有一大串。

我很少看过她写的诗文。依稀的记忆中,她写的一些东西,文辞还算优美,颇有些意境。

不久前,当我问起她舞文弄墨这件事时,她说,小时候,她有个梦想,就是想当一名诗人或作家。可天分不够,写的全是些豆腐干一样的东西,纯属无病呻吟。

“不过,”她有点自鸣得意地接着说道:“直到现在,仍有人说我是个‘蛮有诗意的女人’,这倒是事实。”

“一个蛮有诗意的女人”最终没有成为诗人和作家,妹妹的心里很坦然。令她至今还有几分惋惜的是,她不得不彻底放弃曾经酷爱的音乐。

“我这个人没什么能耐,音乐可能是我唯一有点天赋的地方。”她说。

小镇的十字街头,有个民间艺人拉得一手好二胡,妹妹常常在那里听得入迷。听多了,她从入迷到有点入门了,就向那艺人请求:“可以将二胡让我拉一下吗?”艺人将信将疑地把二胡递了过去,意思是说,你会拉吗?

结果出乎艺人意料。

从来没有碰过任何乐器的妹妹,第一次拉琴,虽然音调不怎么准,节奏感也不强,但居然能摇头晃脑地拉得有板有眼。

艺人大喜过望,说她将来肯定有出息,要教她学二胡。艺人在教了她一些简单的音介后,还将一把二胡借给妹妹,让她在家反复练习。

妹妹兴高采烈地抱着二胡回家了。

还没进门,母亲问:“你想干什么?”

妹妹惴惴不安地说:“我对二胡感兴趣,我喜欢拉琴。就让我在家学一学吧,不会耽误多大事的。”

母亲勃然大怒,厉声吼道:“你要是敢将这把琴带进家里,我立马将它一刀两断!”

妹妹顿时吓得呆若木鸡。她知道,母亲说得出来,也必然做得出来。就这样,她心底里刚刚点燃的音乐梦还不曾放飞,就过早地夭折了。从此以后,她再也没有喜欢的东西了。

对这件事,妹妹一直耿耿于怀,只要一想起来,总会扼腕长叹。她曾用一句歌词来套用:从来都不需要想起,永远也不会忘记。

平心而论,妹妹的确是有几分音乐天赋的。她读高中时,班里的音乐课都是她领唱的。还比如,在影院看了一次电影,回来后,里面的插曲基本能唱了。她一边听歌,一边能记下谱。再后来,不少乐器,她没弄一两天,甚至没弄几个小时,就能弹奏了。

有一天,我耳闻和目睹了亲眼领教了她这种无师自通的音乐天赋。

那天,她难得来我家,发现我女儿有架古筝。女儿的小名叫牛牛。她对牛牛说,教教姑妈,哆、来、咪的弹法好吗?女儿就教了,讲了一些古筝的基本原理和简单的指法。

十几分钟,仅仅是十几分钟后,奇迹发生了。妹妹全神贯注,沉浸于音乐世界里,慢慢地,一曲《高山流水》响起,声音珠圆玉润,犹如流水淙淙,极具古筝韵味。

尽管按、揉、吟等技法没有较好掌握,而且对低音区应该低沉浑厚、高音区应该清越剔透等道理,也没有吃透,但实事求是地说,她已经很不错了,整首《高山流水》弹得不失悦耳动听,颇有几分魅力。

妹妹今年刚好六十岁。她是二十岁那年独自去了省城谋生的。掐指算来,距今已整整四十个年头。

她到省城不久,省报的一个记者采访过她,后来,这篇报道在省报以整版篇幅刊登了。报道中,有多处对我妹妹用了溢美之词。

那名记者当时还是全省有名的诗人。他的报道通篇用诗一样的语言表述。

妹妹早已找不到那张报纸了,但报道中的几句问答,她还记得一清二楚。

记者:“你这一生中,最需要什么?”

妹妹:“一点点钱。”

记者:“还需要什么?”

妹妹:“很多很多的爱。”

记者在报道中写了这么一句话:“她不是省城人,但省城却为她骄傲!”

究竟是什么原因,妹妹要过早地离开家,独自在外艰难打拼?

是生活的逼迫,是无奈的抉择,是精神的逃避!

妹妹高中毕业后,先是当了两年多的代课教师。因为嗓子教哑了,无法再代下去了,只好去打短工。

妹妹想招工。招工就得考试。

她读书太早,高中毕业时,还不到招工年龄,没有资格参加招工考试。等到年龄到了,却成了往届生,考不过应届生。

期间,她参加过招工考试,也考中了,可让有关系的人开了后门。

那时节,父母对我、二哥和妹妹总是另眼相待,动辄恶语相向,拳脚相加。

自认为是文学青年的妹妹,哪里受得了这般凌辱,她常常感到痛苦、自卑和绝望。她想及早挣脱家庭的桎梏,走得越远越好,天涯海角最好。

因此,在她的梦中,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西藏、新疆、内蒙古、海南等地方。

命运偏偏又是如此地捉弄人。

天涯海角去不成,妹妹只能去不算太远又不是很近的省城。一去就是三十年。在那里安家,在那里结婚生子,在那里饱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。

省城对于很少出过远门的妹妹来说,是个陌生的地方。如何在那里安身立命,是她首先必须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。

思来想去,妹妹觉得从小本生意做起最切合实际。

她批发来一些拉链,在一个叫龙翔桥的市场做零售。

零售拉链,辛苦尚且不说,主要是利太薄,赚不了几个钱。忙忙碌碌了半年多,扣去房租、吃饭、成本等费用,所剩无几。妹妹开始转卖服装。

妹妹做生意肯动脑子,进货、待客、讨价都有一套。慢慢地,她的服装生意渐入佳境,到后期,更好得不得了。

人家卖服装,难免有吃货的时候,压个几箱卖不出去,很正常。妹妹是个鬼精,几乎没有积压过一件衣服,凡是她进的货,都成抢手货。

不仅如此,她的摊位还成了好些生意伙伴的风向标。妹妹进货,她们跟着去;妹妹进什么货,她们也进什么货。好在龙翔桥市场很大,几个摊位卖相同或相似的货,根本不影响到生意,更不会伤了彼此的和气。

妹妹是从广州进的货。每次去广州,都没有帮手。即便有几个生意伙伴同行,她们也是各进各的货,谁都很难帮上谁的忙。

有一次,妹妹带我一起去广州帮她进货,我才体会到她的艰辛。

我们是乘火车硬坐去的,途中整整花了二十个小时才到广州。

“你坐过软座或卧铺吗?”我问。

这话一问出口,我觉得有点不妥。妹妹却不以为然,淡淡地回答说,没有。她还说,她不仅没坐过软座和卧铺,有时候,连坐硬座都是很庆幸的。

见我不是很理解,她解释道,从省城到广州,火车班次少,客流量大,沿途又经过好多省份,不断地上旅客,以至于常常买不到座位票,只能一路站到广州。有几次,旅客实在太多了,连两只脚同时站的地方都没有,只能一只脚悬着,一只脚站着。待站着的这只脚吃力了,站不动了,再换另一只脚站。等火车到终点时,两条腿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了。

没有座位,在车上睡觉是个问题。如果旅客多到前胸贴后背时,就站着睡。反正人挨着人,睡着了,也摔不倒。要是旅客没这么多,更好,用报纸往人家座位下面的地上一铺,或铺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上,再将随身带的包当作枕头,躺下,用不了几分钟,就进入了梦乡。

漫长的旅途让人疲惫不堪。为了舒缓一下心情,有时候,妹妹会轻轻地哼一些小调。

我和妹妹一起去广州那天,她很高兴,一路上有说有笑。

望着窗外的蓝天、、阡陌、树木和一排排房屋从眼前直扑而来,又飞速地向后奔驰,成为一幅幅流动的风景,妹妹的兴致上来了,她脱口唱道:

不要问我从那里来,我的故乡在远方,为什么流浪,流浪远方,流浪。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,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,为了宽阔的草原,流浪远方,流浪。

我知道,这支歌的名字叫《橄榄树》,由台湾作家三毛作词。在当时,这支歌很流行,大多青年男女都会哼几句。我也被感染了,接着唱道:

 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,我的故乡在远方,为什么流浪,流浪远方,流浪。还有,为了梦中的橄榄树,橄榄树。

这事过去将近四十个年头了,如今想起来,还是那样地清晰,仿佛就在眼前,连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。

为了节省在外时间,减少进货次数,妹妹走路像跑步,进货时总是想方设法把一个又一个的大袋子塞得满满。进好货后,她先是将一袋笨重的货或拎或扛地搬出市场。然后叫来搬运车,与开车师傅谈好价格,再吃力地将货抬到车上。

从市场到火车站,有好几公里路。趁押运空隙,妹妹从包里拿出一些干粮啃了起来。啃完干粮,火车站到了,她奋身跃下车,把一袋货卸下来,再一袋搬进车站。待所有事情干好时,后背的衣服早已湿透。直到这时,她才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下来,放肆地一边喘着粗气,一边喝水、擦汗。

要是离开车时间还早,碰巧旅客又不是很多,她会毫无顾忌地在椅子上躺下。要不了几分钟,呼噜声响起,她睡着了。

那时,她长得很是瘦弱。我知道,她太累、太疲倦了。

我和妹妹一起去广州,总共只有一次。那次,偏偏还遇到一件事。

过去不像现在,出门在外可以带银行卡。与所有进货的人一样,妹妹带的是现金。为了以防不测,妹妹总是将钱藏得十分隐蔽。

广州服装批发市场规模大得很,人流如织。妹妹手拎好多个装货的大袋子,背一个小包,朝市场里走。走着走着,我突然发现妹妹背的包裂开了一个大口子。我吓傻了,惊叫道:“爆破了,小偷用刀割的,钱被偷了!”

妹妹的包是用黑色人造革做的,包里面有七八层,每层都可放些卡片、票据等小东西。

她不慌不忙地打开背包,发现里面的夹层被割破了四五层,包里几乎没什么东西。

“全被偷了?”我大惊失色地问。

“没有,”她笑着说。

“哪钱呢?”我急切异常。

她用手拍着裤子,不无几分得意地说:“在里面,用线缝着,安全着呐。”

通常情况下,妹妹一般会选择中午前后出发的火车去广州。这趟火车到站时,刚好是第二天上午七八点钟。下了车,她会箭一般地赶到市场,进好货,再以最快的速度赶上回程火车。

这样,尽管整趟的盘缠差不了多少,可所有时间得到了充分利用,来回都睡在火车上,住旅馆的钱省了,在外的花销少了。

有时候,花在进货上的时间多了,再怎么赶,也赶不上返程的火车,不得以,她只能咬咬牙,住进廉价的旅馆。

人算不如天算。也有遇到不能按如意算盘打的情况。一次,妹妹到达广州时,已接近半夜时分。那天,广州街头狂风大作,暴雨如注。

妹妹来到一家旅馆。服务员说:“对不起,客满了。”

“能否让我在大堂过一夜?”妹妹哀求道。

服务员见她孤身一人,动了恻隐之心,答应了。

那家旅馆简陋得很,说是大堂,其实不过是一个两面通风的过道,里面只有几张硬板凳。过道上风很大、很冷,妹妹坐在硬板凳上过夜,把自己抱成一团,还是冷得瑟瑟发抖。

妹妹做服装生意,总的时间不到四年。因为肯吃苦,善经营,赚了不少钱,买了二十二寸彩电、冰箱、全自动洗衣机,另外还有五万元积蓄。

无疑,在当时,她属于“先富起来的人群”。

妹妹终于成为我们家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。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是个自强自立的人。我很钦佩她,也自叹不如。

妹妹去省城不久,我也去距她一百多公里远的一座城市带薪学习。期间,曾得到过她的接济。钱虽不多,大概一百来元,但我永远牢记在心。妹妹挣的钱,每一分都浸透着血和汗。一个有工作的哥哥,竟然还要接受她的钱,实在愧疚。

妹妹是个不愿意闲着的人。她不做服装生意,转行了,和丈夫一起开了个物流公司。这一开,就是三十多年。

在我看来,她的公司太不像公司了,规模很小,两间窄小的门面,三四张桌子,几台电脑,五六个员工,仅此而已。

三十多年来,她的公司一直是老样子,刚办时怎么样,现在仍然是怎么样,从公司里的摆设到规模,全都没有变。

所不同的是,员工换了一茬又一茬,她自己也由当年的风华正茂步入了更年期,脸上写满沧桑。

为了减轻沉重的压力,妹妹也曾雇了一个保姆。这个保姆有三大特征,一是脾气特别躁,动不动发火,扯开嗓门大喊大叫。她发火时别人还不能说她,谁要是说她几句,她的火气会越来越旺,嗓门会越来越大。

二是喜欢吃,而且专挑好东西吃,有时候主人还没有动筷子,她就开始吃了。甚至客人还没上桌,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已经将半条大鱼或半盆虾吃到肚子里了。有时,妹妹会看她一眼,示意她注意点,她竟振振有词地说,她吃也是吃,客人吃也是吃,谁吃还不都是一样,弄得妹妹很是难为情。

这保姆第三大爱好是搓麻将。她经常外出打麻将,一打就忘了时辰,忘了该回来给主人做饭了。更有甚者,她把这里当成了她自己的家,时不时地带一帮麻将朋友到我妹妹家里打麻将。打了麻将,这些人就全在这里吃饭。吃了饭,又接着打,一直打到深夜。麻将声噼呖啪拉,此起彼伏,弄得妹妹在卧室里彻夜难眠。

换作常人,这样的保姆早就解雇了,可妹妹说:“她干活肯用力,手脚也麻利,还是让她留着吧。再说,她又没有其他本事,家里也困难,把她辞了,她到哪里找活干?”就这样,这个保姆在妹妹家一呆就是多年。

妹妹命运多舛,生活艰难。我曾问过她这方面的事,她轻描淡写地说:太难了,不知从何说起。继之是一声重重的叹息。

我的大妹这样概括她的胞妹:她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女人。

是不是“天底下最苦命的女人”,我无法考证。我只知道妹妹真的是应了当年那句话:她是个苦命人。

妹妹的苦非一般人所能承受。

一大早出去,天黑了回家。她腰椎间盘突出,切骨般的疼痛,上下楼梯异常艰难。但她咬着牙,一步步挪到公司。她不能关门,她说,公司的门关一天,损失的不仅是一天的收入,说不准生意脚就断了。在公司,除了她一人是“老板”,其他人都是打工的。可接业务、联系客户、开票、发货,别人都不懂,全得她一个干。

“有些事情让手下人去干,我不太放心,万一一单货没送到、送错了,或者损坏了,几万几十万的损失怎么赔得起?白白辛苦一年不说,公司的信誉也倒了。”她说。

她的病发展到后期,连坐着办公都困难,可她每天要用手工开几百张发票,怎么办,只好趴在地上,一张一张地开。等到发票全部开完时,整个人几近昏厥。她去住院做手术前,汽车坐不进去,是两个人慢慢地架起她,小心翼翼地塞进车里的。

我是有过腰椎间盘突出毛病的。厉害时,走路像个瘸子,一段几百米的路,要走半个来小时。早晨起来,弯腰穿一双袜子,要用出一身汗,不花上五六分钟时间根本穿不进去。所以,我能深切地体会到妹妹的痛苦和艰辛。

一直以来,妹妹总是不顺。特别是前些年,不是遭受这样的变故,就是遭遇那样的磨难。

因为这些原因,妹妹的心理时常很矛盾。在她出了车祸时,她说:“也许我的命是天生注定的。”说着说着,我明显地感觉到了电话那头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。继之,她又笑了,说:“三哥,你放心吧,我还是坚强的,会笑对人生,世上所有的磨难我会自己扛!”她说了这几句话后,沉默无语,许久没作声。

知妹莫若哥。我清楚,妹妹毕竟是个普通女子,她表面乐观、坚强,但感情脆弱,她是把眼泪流在肚子里,她是在反过来宽慰我,让我别为她担心。

这就是我的妹妹!


(未完待续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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