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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||妹妹小传(上)

洪和胜||浙江


一阵风起,吹得野花如波浪般起伏。在这野花的波浪中,我思绪万千,想起了妹妹的无数往事。

突然,我感觉妹妹就像这风中不知名的野花,好可怜!我又想写一篇关于妹妹的文章。

关于妹妹的文章,无异于难产。真的,三十一年前,我就开了个头,却一直没有写下去,一直在心里写了三十一年。

三十一年,多么漫长啊!三十一年写一篇文章,对于我,没有先例;对于我和任何人而言,都是一种心灵的煎熬。

我们家,连我共有六个兄妹,妹妹排行第五。在这些兄妹中,她活得最艰难、最沉重,而我对她的感情最深。好多次,一想到她,心头就隐隐作痛,眼泪就忍不住在眼眶打转。

那时,家里吃饭的人多,祖母、父母和我们六个兄妹,九张嘴仅靠父母的一点薄薪,的确难以为继。不得已,二哥、我、还有妹妹、弟弟四个人先后被过继给别人抚养,以减轻家里的压力。

妹妹曾经让两个女人带过。第一个女人叫水凤。听母亲说,水凤不是个好种,是典型的贱胚。

支撑母亲这一观点的理由似乎十分充足。一是水凤很懒,不愿下地干活,曾靠讨饭为生;二是她的很大,当地人说,这样的人命不好。

一个既是懒鬼、讨过饭,又大的女人,将之归纳为贱胚之流,在那时的人看来,好像并无不妥。

“贱胚带过的孩子,难保将来不沦为贱胚。”乡下人还有这种说法。

真正让母亲下决心将妹妹抱回来的,倒并不完全因为水凤是个贱胚,而是水凤太出格,连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母性都丧失了。

五十八年前,妹妹出生在老家一个叫黄塘岸的地方。出生时,她皮包骨头,眼睛凹陷。几天后,眼粪大得像黄豆,整天鼻涕横流,哭叫不止,像个丑八怪,太不教人喜欢了。

那时,一个女孩的命,只值两袋米的钱。

大概在妹妹降临人世半个来月的时候,一个穿着破碎的女人在黄塘岸一带来回吆喝:有小孩要雇奶娘吗?母亲听见,将那女人唤了进来,细细了解。

那女人就是水凤,大路齿人。水凤说自己刚生过孩子,奶水足得很。说着,水凤解开衣襟。

母亲看见她的一对又大又胀,用手一压,奶水直射到对面的墙上,果然很足。

水凤还说,每月给她四元钱就行了,保管不会让孩子饿着。

就这样,母亲让水凤将妹妹抱走了。

后来才知道,抱走妹妹的时候,水凤没有讨饭,至少那时没有讨饭。以前是否讨过饭,不得而知。

水凤家里实在太空。

可能是觉得仅靠四元钱收入,无法维持全家生计,不久,水凤出门乞讨了。

水飘带我妹妹时,曾多次托人写信给我母亲,要求将每月四元的薪金,合计为全年四十八元,一次性给她。母亲拒绝了,她说,自己教书一个月收入才二十四元,一次性给四十八元,全家的日子怎么过?水凤又写信说,一年分两次给,每次给二十四元,或者,再贴补些柴米油盐之类的东西也行。这个要求母亲还是无法答应。

按理,妹妹太小,不会说话、走路,水凤应该细心照料才行。可她却常常不闻不问,任凭妹妹在地上翻爬。

有一次,母亲去水凤家看妹妹,只见妹妹穿着褴褛、单薄的衣裳,浑身上下全是大便,正趴在门前的一条阴沟旁,用小手舀起又黑又臭的阴沟水往嘴里送,眼神木然,表情痴呆,而水凤则站在边上干着什么活。

母亲气急败坏,对着水凤大吼:你还是人吗!

妹妹在水凤家只呆了几个月,母亲就将她抱了回来。

这时,妹妹骨瘦如柴。

“真可怜啊,瘦得只剩一张皮了!”母亲痛心地说。

又过了几个月,实在出于无奈,母亲把一个女人请到家里,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跟她说:“你行行好吧,就当是行善积德,帮我带这个孩子,求求你了!”

母亲还说,你带孩子,每月给你四元钱,一年下来,就是四十八元。你想想,把一头猪养大,也只能卖到这些钱,而且不是净收入,还要给它喂各种饲料。

这个女人的名字,母亲不知道,只晓得她老公姓许,有个儿子叫尚照,当地村民都管她叫尚照他娘。

尚照他娘家住水南村,距县城不过两三里路。

站在县城远望南面,会看到三座并联的山,山形极像三只龟。龟山下有一个大村落,那就是水南村。水南因在始丰溪水之南而得名。

水南人口过万,是全省第二大村。村民以许姓为主,占到百分之九十四,其余为齐、陈、葛等零星小姓。水南民风彪悍,善讼好诉,经常发生规模不等的斗殴事件,使得该村远近闻名。

尚照他娘从外乡嫁来,并非土生土长的水南人。她是个好心人,见我母亲如此说,动了恻隐之心。再则,每月四元的收入,不是个小数目,就动心了,满口答应了下来。

临走,母亲千嘱万咐,让她一定要带好我妹妹,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。

但第二天,令我母亲万万没想到的是,尚照他娘将妹妹送了回来。她说:“这孩子生病了,很厉害,体温高到四十多度,再则,都瘦成这样了,我不能带。村里人说了,这样的孩子带不好的,万一有什么闪失,我可担当不起。”

母亲无奈,找出几颗药片,经妹妹吃下,心想,如果她消退了,也是块心病,要是死了,便算了,只当两袋米掉进河里喂鱼了。

说来也怪,妹妹吃了几粒药后,病竟然好了。于是,家里人都感慨地说,妹妹的命太贱了,也许是吃了讨饭人的奶的缘故。

过了几天,母亲来到水南村,好说歹说,只差没给尚照他娘下跪:“再给你每月加一元钱。无论如何,都要帮我带这个孩子。她要是有什么不测,死了,没你的责任,是她命中注定。你就当吃素修行,救人一翕,如果把她带大了,就是我们天大的恩人。”

话都说到这个份上,尚照他娘感动了,横了恒心,什么话都没说,又把妹妹抱走了。

这之后,她将不少心思花在妹妹身上,妹妹的饮食起居有了很大改观。

那个年代,尚照他娘一家也很贫穷,她不可能让我妹妹吃好穿好,但却尽量能让我妹妹吃饱穿暖。而且妹妹的脸面、穿着基本能够保持干净、光生,这已经是十分难得了。

于是,三四个月后,原本瘦得不像样子的妹妹变了,长胖了,脸上有了红晕。

这时,尚照他娘发现,这孩子的模样长得还算俊俏,开始从内心里喜欢上了我妹妹。

从此,尚照他娘整天纺着棉线,妹妹整天坐在竹围椅里,看着那白白的棉团变成长长的棉线。有时候,尚照他娘也讲些“狼来了”和“三个和尚没水吃”等故事给妹妹听,妹妹总是睁大眼睛尽力听着,还不时似懂非懂地点几下头。

一天黄昏,太阳已经下山,一阵秋风把外面的树叶卷了进来,尚照他娘还在默默地纺着那纺不尽的棉纱线,饭还没烧,妹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着。突然,只听妹妹一声感叹,接着说:“妈,你命苦,我也命苦!”听得尚照他娘乱扔棉团,赶紧掏米做饭。那一年,妹妹才三岁。

小小年纪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,让尚照他娘惊讶之余大为感动,对妹妹越发疼爱。这以后,她以炫耀的口气,将妹妹的话告诉了许多乡邻。

当妹妹五六岁的时候,已学会了做饭。先用火柴将茅草点燃,接着吹火棍、拉风箱、架好木柴,然后站在凳子上炒菜。东西全部烧好后,她就饭一瓷缸、菜一瓷缸,放在篮子里,或挑或挎,走三四里路,将饭送到田头,给在田里干活的尚照他爸和尚照吃。

妹妹也居然是一个“劳动力”了,这让尚照他娘很高兴。再则,尚照他娘没有女儿,于是,她向我母亲提出,要求将妹妹送给她当女儿。母亲不肯,说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,不能送人的。就这样,母亲带着八岁的妹妹回来了。这一回来,使妹妹永远离开了尚照他娘。

妹妹离开尚照他娘家还有个原因,就是水南村的露天粪坑太多了,到处都是。

那时,所有的农村家庭都没有卫生间,哪怕深更半夜大小便,也得到屋外的露天粪坑去上。

冬天还好,夏天特别难受,散发出熏天臭气不说,尤其是粪坑里成堆成堆翻滚着的虫子,让妹妹既恶心又害怕。

这成为她心头永远抹不去的恐惧。直到如今,快半个世纪过去了,只要一看到类似这种小小的软体爬行动物,她都怕,有时候还会发出歇斯底里、恐惧之极的尖叫声。

离开尚照他娘后,妹妹几乎没有跟她联系过。直到十几年以后的一个偶然的日子里,她想到了尚照他娘,她想报答她。

妹妹说,她十八九岁的时候,做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短工,领到将近一百来元工钱。

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挣到的钱,她觉得应该花得有意义。

基于这一动机,妹妹给尚照他娘寄了五十元钱。信中写明,其中二十元给她,另外三十元给尚照的三个孩子每人十元。

收到钱不久,尚照他娘托人代写了一封信寄给妹妹,表示感谢,说妹妹没有忘恩,是个有情有义的人。

这本来是件平常的事,提不提及都无关紧要。妹妹之所以对此印象深刻,是因为随之发生的事,让她刻骨铭心。

原来,尚照她娘的回信被母亲看到了,她心疼得发抖:“寄五十元,那么多钱,这还了得!”母亲将已经在床上熟睡的妹妹拉起来,不由分说,劈头盖脸一阵暴打。

“连我手表的时针、分针、秒针都被打断了。”妹妹说,后来,她将这块表拿到钟表店修了好几次才修好。

妹妹成家后,曾带着她的丈夫和儿子,从省城专程赶到阔别三十多年的水南村看望过尚照他娘。这时,尚照他爸早已过世,尚照他娘也日渐衰老,行将就木。

时间又过去了若干年。忽一日,二哥告诉妹妹,说尚照他娘走了,有好几年了。

妹妹听了,默然,继之唏嘘不已,说怎么不早点告诉她,也好让她在清明时,给尚照他娘上一次坟。二哥说,他去上过了。在坟头,替妹妹跟尚照他娘说了不少话。

自从那以后,我们家再也没有跟尚照家有什么来往了。

不久前,有消息传来,说尚照家发了,全靠他在外做生意的几个子女,盖了好几间漂亮的高层住宅,家里样样东西都有,日子过得很是红火,据说还买了辆一百多万元的豪车。

好消息不仅这些。有人说当年的水凤还活着,跟儿子生活在一起。如今,她家里也比较富,住的也是新房。

因为久未联系,加上相隔遥远,关于尚照和水凤的消息,都是一鳞半爪,并不详细。

我与妹妹相聚,每年不过一两次。期间,虽很少听她提到尚照和水凤他们,但我感觉得到,妹妹对尚照他娘是有些感情的,对水凤恐怕就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。


(未完待续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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