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||怀念别丽卡
- 发布时间:2023-06-15 信息来源:宣传文化中心 访问次数:
洪和胜||浙江
人活在世上,总离不开群体,否则,何成其为社会。 然而,在那个动荡的年代,社会仍然是社会,人与人之间却隔着一条心,仿佛全是陌生的。 那是个不堪回首的悲剧。 迫于生计,我小小年纪就独自一人在社会上闯荡了。稍大一些的时候,因为不愿意参加没完没了的运动,不愿意替别人写大字报,甚至私下里还说过一些“高举红本子的人讲的有可能是谎言”之类的话,而犯了错误。在政治第一的火红年代,我没有了政治权利。 我整天埋头于书本,平时很少说话,偶尔兴至所来,便手舞足蹈,满嘴是屈原、陶渊明、拜伦、密茨凯维支、普希金,间或莫名其妙地夹些“Li estas la malplg guna el ni”(他是我们之中最不幸的)等洋文,弄得人人皱眉。 “怪人!” “书呆子!” “这小子疯了,别理他!” 我成了比屎还要臭的人。 起先,我不以为然。你说你的,我行我素。可我毕竟是人,是个没有脱俗的凡夫俗子。后来,我想找个朋友好好聊聊,发泄一下心中的苦闷。无奈,我人做“坏”了,名声实在不好,任凭我怎样剖白,苦苦哀求,始终没有一个人敢跟我结交。 再后来,我养了一条狗,一条非常可爱的小狗。 它一身灰色的毛,眼睛黑黑,水汪汪的,摇头摆尾看我时,闪烁着欢快的光彩,有时又是那样的深邃,好像蕴含着无限的爱。它拉扯我的裤卷,舔我的脚背,弄得我痒痒的,忍不住大笑起来。 “还是你通人性!”得意忘形时,我会拍着它的头,亲昵地说。 终于有了朋友,总得给它取个好听而达意的名字。 刚开始,我给它取了一连串中文名字,但都觉得太过于直白而舍弃。幸亏那时我在自学几门外语,而且都有点入门,就给它取了几个日文名字,可唤上去有点拗口,也没有采纳。想了好长时间,后来还是郑重决定用世界语名字,中文音译“别丽卡”,灿烂、光明的意思。 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和别丽卡成了患难之交。我读书,它偎依在我身旁,像小羊羔那样温顺又温顺;我出门,它也一蹦三跳地紧跟着我。我对别丽卡的感情与日俱增。谁要是欺侮它,我会圆瞪着眼,气得青筋直跳。夜里它睡着了,我常常拿条凳子坐在旁边,替它赶蚊子。 “活该!”打死一只吃得肚子透红的蚊子后,我嘴里还会这样得意地骂着。 通常情况下,我吃什么,别丽卡也吃什么,即使自己忍着,也要捏一个饭团,浇一点菜汤给它吃。可好长一段时间,我每月的工资只有二十七元。就这点钱,要买柴米油盐,买毛巾牙膏,还要买书订报刊,生活之窘迫可想而知。 “宁可不吃饭,也要买书。”我横下一条心。 我不吃饭,那是自寻的,怨不得谁。可别丽卡呢,它吃什么? 一天中午,我做好红薯煮稀饭后,正想唤别丽卡来一起吃时,却不见了它。 吃晚饭时,又没有见到它。接下来的第二天、第三天,甚至许多天都是这样,吃饭前它都在,我正要吃饭时,它像影子一样不见了。而每当我吃完饭,收拾了碗筷后,它又突然出现在家门口,跟我捉迷藏,跟我嬉闹逗趣。 我好生奇怪,一心想查个究竟。 又一个晚饭时,别丽卡悄然出走。我不声不响地紧跟其后。 拐了几个弯,走过独木桥,穿过一片小竹林,只见别丽卡在一个粪坑前停住了。我一愣,搓了搓眼睛,定神看去,它已经在吃粪了。 我的心一阵猛烈地悸动,眼泪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大声喊道:“别丽卡……”声音颤抖。我冲过去,不顾一切地把它紧紧地搂在怀中。 不能怪我感情脆弱,自作伤感,动辄眼泪和鼻涕齐下。我因为看见狗的诚善可怜,想到了人,那些包括我在内的许许多多的人。 动物学上说,狗是食肉动物。其实,外国的狗大多是食肉的,而我的狗不得不食粪。别丽卡饿得瘦骨嶙峋,那么人呢?既然好不了多少,为什么还要整天地为了权欲勾心斗角,做无谓的牺牲品? 时隔不久,形势对我越来越不利。大会小会上,经常能听到领导对我的批评,说我落后,思想滑到资产阶级的泥坑里了。随之,我也变了,变得不可思议,小小年纪就打上了阶级烙印。甚至,我还认为狗毕竟是狗了,无数次,我竟拿心爱的别丽卡出气。 接连一段时间,我踢它,使它痛得哇哇叫,骂它“小杂种”,把全部的愤怒宣泄到它的身上。 别丽卡失去了往日的快乐。它郁郁寡欢,眼神是那样的黯淡,终日耷拉着头转来转去,像失落了什么似的。 后来,当我一再遭受挫折时,我才大彻大悟。 是啊,要是我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没有别丽卡,哪该是怎么样呢?我怎能在煤油灯下孤独地度过漫漫长夜直到天明?又怎么能摔破酒杯,忘掉烦恼,满怀信心地从痛苦的深渊里自拔出来? 我泯灭的良知开始复苏。我为自己恩将仇报、忘情负义、低劣的人性而感到羞耻和惭愧。 别丽卡被我任意踢任意骂,可它还是照旧跟着我。它饿得不成样子,刚被我踢骂,没有多久,又跟主人亲热异常,忠诚地尽看门防盗之职责。别丽卡永远不记恩怨,永远不嫌主人家贫。 别丽卡的心胸应该用宽阔、坦荡来形容;别丽卡的品德应该用无私、高尚来赞美。可是,有些人呢,是否也配受这些溢美之词? 在我觉得,作这样的联想,没有什么不恰当的,也不存在牵强附会。 当时,我实在不明白,为什么把一些反革命分子说成是帝修反的忠实走狗。固且不论那些反革命分子是否真的“反革命”,光听到“走狗”一词,我就浑身不舒服,好像狗是不讲义气、屈膝求荣的卑鄙之徒。它贬低了别丽卡,同时也贬低了所有与别丽卡同宗的狗民族。 我为狗抱不平! 那些鸟才是窥视机会,没有情义的懒鬼。有东西吃时,欢天喜地地来;没有东西吃时,一阵风飞走了。那些如墙上的蒿草,见风使舵,得意忘形时便摇旗呐喊,挥舞着屠刀要喝血的人该被唤作“走鸟!” 老天总是长着眼睛的。我竟在不长的时间里成了小富翁。 有钱了,我想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好好地招待一下我亲爱的别丽卡。但是,它没有了。这次是真的没有了,永远没有了。当我做了好些它喜欢吃的东西,放到它的盆子里时才发现的。我找遍所有的角角落落,还挨个儿问过那些平时跟别丽卡挺好的孩子们,但最终都没有它的消息,没有它的影子,直到现在。 直到现在,时间已过去许多年了,我还时常打听别丽卡的下落。尽管现在时代早已不同,我也有了许多许多好朋友,尽管我也知道我的做法有点傻,但我依旧免不了对别丽卡的殷切怀念。每与朋友谈心时总要提到它,我说:“它会回来的。” 是的,它会回来的!我这么坚信,尽管时代跟以前大不相同了。 是的,它会回来的!我这么坚信,也许回来的是别的狗,但我还会把它叫作“别丽卡”的。 写于1987年11月17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