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和胜:为母亲祈祷
- 发布时间:2023-06-30 信息来源:宣传文化中心 访问次数:41
这是写一篇母亲的文章。我从来没有料到,触动我写母亲的最直接的灵感,竟然是在医院的手术室外;写母亲的第一篇文章,竟然是如此地百感交集。
4天前,也就是11月27日下午1点55分,一个胖胖的护士走进母亲的病房对我们说:“24床,做手术了,就现在,赶快准备一下吧,将病号服换下,包括手表在内的所有随身物品,一律不能带进手术室。”
临末,胖护士又大声地朝我们喊了一声:“别忘了,给病人戴上手套,这是她的身份证。”
我们知道,胖护士说的所谓手套,就是铭牌,一个像手表带般宽的塑料圈,上面写着我母亲的病床号、性别、年龄、什么病、手术位置等关键词。
胖护士的命令简洁、坚决,兄嫂们不敢有半点迟疑,纷纷用麻利的动作照办了。随即,大家推着母亲的病床朝手术室走。
母亲住的病房在A座三楼东边,手术室在B座二楼西边。
从三楼到二楼需要乘电梯。那天,医院的电梯似乎特别慢。电梯轿厢在推进一张病床后,可容纳的人数十分有限。兄嫂们改走楼梯下去。电梯里只有母亲、我和护工。
电梯到达二楼,门开了,护工拉着病床在前面走,我推着病床走在后面。此时,兄嫂们还没有下来。
护工拉得很快,脸上没有表情。这样的场面她经历得多,看惯了,习以为常。我脸色阴沉,表情沉重,内心焦急,步履匆匆。
A座到B座的二楼通道是相连的。路虽不远,不到百米,可我感觉,这条通道异乎寻常地漫长、遥远。一路上,除了听到我清晰的脚步声外,四周寂静得可怕。渐渐地,我的心跳加快,思绪混乱,刹那间,许多不该有的联想浮现在脑海中。
终于,到了B座二楼的最西边。“手术室”三个字跃入眼里,很是刺眼。
几秒钟,最多只有几秒钟,手术室的门打开了。“24床,进来。”里面的医生高声喊道。我们将病床推了进去。
此时,时间是下午2点15分。兄嫂们没有到达,估计他们还在长长的通道上急速行走。
一名男护工推着一张狭小的床上来,对我母亲说:“爬到这张床上来吧。”我一听,心里有些气,想顶他一句:“病人要是自己能爬,还用得着急着做手术?”但我终究没发火,只是婉转地对那名男护工说:“不好意思,我母亲神志模糊,已听不懂你的话,她自己也动不了。”说着,我将两手伸到母亲的身子下面,试图把她托到那张床上。但她的身子很沉,我托不动。这时,上来几个人,好像还有大哥,我们一起将母亲边托边抱,“搬”到了那张小床上。
小顷,一个穿手术衣的医生拿着一张打印好的纸过来。“你是病人家属吗?”医生问我。
“是的,我是她儿子。”
“那就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字吧。”医生解释道,做任何手术都是要病人家属签字的,这是例行公事。
我拿起笔,签上了自己的名字。那一刻,我感觉握笔的手有一点点颤抖,好像在签一份生死状。
签了名,医生说:“好了,你走吧,在外面等,万一有什么事我们叫你。”继之,另一名医护人员把母亲推走了,推向另外一个房间。
从三楼到二楼,从病房到手术室,母亲始终没有说一句话,整个过程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。显然,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、走向何方、面临什么。她没有一丝害怕、一点畏惧。那一刻,她静静地躺在床上,很安详。
我目送着母亲的床越推越远,直至看不到床、看不到她的身影。
突然,我转过身,拉开手术室的门,快速冲了出去。瞬间,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
此时此刻,父亲、哥哥、弟弟、嫂子们都齐聚在手术室外。上海、杭州的两个妹妹长途跋涉,在来医院的动车上忧心如焚、归心似箭。
母亲生活在一个叫金清的镇子上。20多天前的一个早上,母亲坐黄包车到公共汽车临时停靠站,准备在那里换乘公交车,去路桥为父亲买药。当黄包车经过十字路口时,与迎面而来的一辆皮卡上相撞了,惨剧顿时发生。母亲身子前倾,前脑着地,血流如注。
当时,母亲的神志较为清楚。仅仅几分钟后,她昏迷了。
母亲被紧急送到当地医院抢救。医生说,颅内出血,需要立即开刀做手术,否则危及生命。医护人员把母亲的头发剃光,准备做手术了,却又说,像开颅这样的手术还是转到市里大一点的医院做比较保险。
在市中心医院,医生的意见与金清医院有很大不同。这里的医生说,颅内出血是肯定的,但量不是很多,出血速度不是很快,可以不必立即开刀,待观察一段时间再作决定。
这一观察就是整整20天。在这段日子里,母亲额角、脸上的浮肿日渐消退,神志越来越清晰,喜欢说话,声音很响。大家心里暗暗高兴,以为上苍有眼,母亲颅内出血已经完成止住了,不久就能康复出院。
但转眼间情况逆转。母亲的笑容逐渐消失,说话越来越少,眼睛无神。再后来,她的眼神变得异样,连儿子、儿媳也认不出来了。
最先发现这一症状的是弟媳妇。她感觉母亲越来越不对劲,就跑去问医生,医生说,那就拍个CT吧。片拍了,结果让大家很惊讶。医生指着片说,血脉止住,血肿正在挤压颅脑,压迫神经,造成病人神志不清。
“哪怎么办?”我们急切地问。
“做手术,越快越好!”医生干脆地说。
给母亲看病的主治医生是位年纪不大的神经外科主任,姓徐,态度比较友好。在回答“手术有没有风险,风险到底有多大”两个问题时,徐主任说,从理论上讲,大多手术都是有风险的,何况是大脑手术。
徐主任给我们介绍了两种手术方案。一种是开颅,把颅内血水全部清除;另一种是在头颅上打一个洞,将血水引流出来。他说,病人是个80岁高龄的老太婆,做开颅这样的大手术,手术室进去了,能不能出得来很能说。打洞是小手术,风险要小得多。
“不做手术行吗?”我们试探着问。
“不行。随着出血量的增多,脑内血水越积越多,要不了多久,病人的瞳孔会放大,随时有生命危险。”徐主任说。
大哥、弟弟、弟媳妇与在外地的两个妹妹用电话、微信时刻保持着联系。他们将母亲的情况及时反馈给她们。
心里最焦急的,恐怕是上海的妹妹了。她反复咨询上海华山医院、长征医院的专家,问题的焦点集中在以下几下方面:要不要给母亲做手术,在哪里做,请谁做,什么时候做,开颅还是打洞,两种手术的风险究竟有多大,后遗症有哪些。
结合上海、台州两地医院的多名专家建议,综合利弊,27日中午,我们作出最终决定:听医生的话,立即做打洞手术。
从决定做手术,到母亲被推进手术室,只有两个多小时。这点时间,大家的心理还没作好充分的准备?
因此,在手术室外,我烦躁不安,心神不宁,思绪万千。
母亲出生于一个家底较为殷实的小商家庭。早年,她的父亲,也就是我的外公,在一个镇子上开酒坊。酒坊自己酿酒,也卖酒,批零兼营。据说,由于外公酿的酒地道,口感醇香,加上他为人实在,买卖公平,从不在酒中掺水、不短斤缺两,老主顾巩固,新客源不断,生意不错,日子过得有滋有润,完全不必为生计发愁。
也许是家境富裕的缘故,不是十分开明的外公,把他的3个子女都送去上学,接受新文化、新理念的教育。母亲的姐姐,我叫她姨妈,是个品学兼优的人。母亲曾自豪地跟我说起过姨妈是如何的有学问。她说:“你姨妈啊,能用英文将孙文遗嘱背下来。”我听后,顿时肃然起敬,心想,那个时候,在一个小县城里,能有几个小女子知道孙中山的遗嘱,而且还能用英文背出?
母亲初中毕业。和我姨妈一样,长得极标致。她没有告诉过我,她和我父亲是怎么相识,怎么走在一起的。
母亲育有6个子女,我只知道她一生含辛茹苦,把我们养大。我还知道,母亲嫁给父亲后,她的基本职责就是相夫教子,让丈夫满意,让子女成人。
这期间,她既要为全家人的生计操劳,还要精心照料父亲的饮食起居,可谓呕心沥血,费尽心思。直至今年,母亲虚岁80,还没有享过几天清福。如今,又遇车祸,横遭劫难,吉凶未卜,上帝也太不公平了!
早年,父亲的工资不高,母亲的月薪更低,只有几十元。全家有9张口,哪个人都不能饿着。怎么办?母亲只好省吃俭用,一分钱掰成两分用。这一节俭的传统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。
事实上,对于一个人丁兴旺之家,光靠省吃俭用,往往难以为继,最好的办法是开源节流。
在6个兄妹中,我是老三,前面是大哥和二哥。因为我们都是男孩,又比后面的兄妹年龄要大,所以母亲尽可能把我们派上用场,赚点钱,贴补家用。
记忆中,我最早开始赚钱的年龄只有八九岁。
那时,我们住在金清镇,家门口是一条小街。这条街叫半边街,不长,从街南到街北,不过四五十米。我们家在街的西面,街的东面是一口水塘,没有房子。为什么街名取得这么奇怪,我虽没有考证过,但也能猜测出个大概,估计是一边有房一边没有房、像街又不像街的缘故。
半边街上没有一家店铺,是条名副其实的冷街。
小镇每10天有4个集市日,逢农历一、六、四、九开市。集市日,镇上热闹得很,除半边街外,几乎所有的街道都人来人往,摩肩接踵,吆喝声此起彼落。
半边街上也有经商的,这就是乡下人来这里卖喂猪、喂牛、喂兔的草。
卖草的,大多是些孩子。他们头一天到田野上刈来青草,集市日一大早起床,用担挑着,赶到镇上卖。也有当天天不亮去刈草的。这样的草水灵,比头天刈的更为碧绿鲜嫩。但因为要赶上集市,当天刈的草数量一般较少,孩子们都是将草盛在大竹篮子里,再用手挎到集市上。
卖草的人不带秤,他们在半边街的房檐下将草担、草筐、草篮一字排开,等待买主光顾。当买卖双方谈好价格后,有人专门给他们称草,再由卖方付给称草的人一定报酬。当地人将这种报酬称作“重钿”,按时下的话来说,叫劳务费。
每行有行规,称草行业是垄断的,不是半边街上的人,不能插手。即使是半边街的人,也只能称摆在你家门前的草,不许越位。我住在半边街,当然有资格称草赚重钿,但我遵守行规,不会到别人家门前称草。
称草不用费力,却要用脑。
大凡卖草或麦草的人,都不太会算账。比如,一斤草3分半,46.7斤草是多少钱,这样的计算就由称草的人来完成。我脑袋瓜不错,称了草,要不了半分钟,就能准确报出数字。一般情况下,像上面这笔买卖,我能收2到3分重钿。如果运气好的话,一个集市日,所收重钿有三四角钱之多,最少也能超过一角。日积月累,收入可观。
重钿所得,不用交给父母,由我自己保管。我不会乱花钱。至今记得,我用重垫付过两个学期的学费,买过一支4角多钱的钢笔和几本练习簿、几支铅笔。这实际上等于为母亲省了一点开支。
镇上的每个集市,都是半天,而半边街的集市只个把小时就散了。称了草,我刚好赶上上学的时间。那时,我大概是上小学二年级,因为拥有一支同年级段学生很少有的钢笔,我感到格外兴奋,经常拿出钢笔,故意在同学们前面晃来晃去,引得不少人很是嫉妒。
后来,我还和大哥、二哥他们一起,卖过棒冰、橘子。
棒冰的箱子是母亲还是父亲做的,我记不起来了。母亲给我们本钱,我们去批发。红枣、绿豆棒冰批发价4分一支,我们卖5分。什么都不放的,叫香蕉棒冰,批发价3分一支,卖4分,一支赚1分。每次,我们不批发整箱,半箱就够了,一是担心卖不完,亏本;二是整箱太沉,兄弟俩扛不动。
卖棒冰都在酷暑,正是农忙季节。批来棒冰后,用一块旧棉絮裹好,关上箱盖,我和大哥或二哥,要么是大哥和二哥用一根竹杠扛到乡下卖。在田头,我们大声吆喝:“卖棒冰罗卖棒冰,红枣棒冰味道好,绿豆棒冰透心凉,香蕉棒冰喷喷香……”
半箱棒冰虽不是很沉,但对于瘦弱的我来说,用稚嫩的肩膀从镇上扛到乡下,无疑是个重负。大哥大我4岁,扛棒冰箱时,他在后头,我在前头。他很照顾我,总是将系在棒冰箱上的绳子往他这边多挪些。大哥的个子高出我一大截,走着走着,绳子就会慢慢地往前滑。大哥见状,就使劲把绳子向他这头移。如此反复多次,后来,他干脆将绳子尽可能地挪到自己这头,并用手紧紧抓住绳子,使之不能移动。这样一来,我的负担是轻了,但苦了大哥,因为绳子拉得太近,他的膝盖常常碰到箱子,走路十分不便。
那时候的橘子要凭票购买。一张橘票买一斤,一斤橘子国家牌价1角3分。
市面上也能买到橘子,但价格贵得多,要卖到2角左右一斤。
一个橘季,每个居民可分到三四张橘票,像我们这样一个多人口家庭,能分到几十张橘票。许多家庭不舍得吃橘子,就把橘票卖了。一张橘票能卖2到3分钱。
母亲让我们做的生意是,向人家买来橘票,再凭票买橘子,然后将橘子抬到乡下卖,赚取差价。这样,一个橘季下来,也能赚个10来元甚至20来元钱。
印象最深刻的是卖茴香豆。不知母亲从哪里学得一手煮茴香豆的手艺,忽一日,她煮了一锅喷香的茴香豆,让我们几个兄妹用纸包成如今的蛋筒冰淇淋状,拿到电影院门口卖。
茴香豆包分两种规格,大包卖5分,小包卖3分。电影开场前半小时,我们就在影院门口摆好了摊。随着电影开场时间的越来越近,观众会越来越多,卖茴香豆的人常常蜂拥而至,将我们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,生意忙得难以招架。
多次出现这样的情况,离电影正式开场还有一段时间,我们的茴香豆就快卖完了。于是,我或哥哥会急急忙忙跑回家拿货。好在我们家居电影院不远,只有几百米的路,一刻钟能跑个来回。
那时不像现在,看电影的人多,好像也没有什么市场管理,电影院前谁都可以设摊买卖。有时,一个晚上要放两场电影,一些特别好的电影,一晚甚至要连放3场。
生意最好的是电影开场前。开场后,人没有了,生意就没有了。
为了尽可能多赚点钱,母亲会让我们在影院门口等下一场电影,甚至等第三场电影。直至最后一场电影开场了,我们才回家。
电影院门口几乎没有任何建筑物。在等下一场电影的过程中,夏天还好,冬天,北风吹来,发出呼呼的声音,我们将衣领竖起来,头缩进里面,脚在地上拼命地跺着,还是冻得瑟瑟发抖。但想到今天有好几场电影,赚的钱比往日多,心里还是挺高兴的,也就不觉得那么苦了。
与卖茴香豆比较,我更喜欢包茴香豆。包豆子时,母亲和我们一起围坐着一张大方桌子,实行流水作业,一个人负责数豆子,大包几颗小包几颗不能搞错,说好后,一堆一堆放好,由其他人包。白炽灯泡在头顶挂着,大家一边谈天说地,一边包着豆子。母亲说,吃吧,大家都吃几颗。我们就吃了,抓起一颗,往嘴里一送,慢慢地嚼,细细地咽,感觉茴香豆真香。大哥顽皮,将一颗豆往高处一抛,脖子一样,张开大嘴巴,只见那豆子不偏不倚,正好拉进他的口中,引得我们几个兄妹好生羡慕。
在我们小时候做过的所有生意中,卖茴香豆的时间持续最长,估计也是利润最好、赚钱最多的一项生意。
卖茴香豆的日子里,家里的经济压力明显减轻。我感觉到,母亲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,心情开朗了不少。
家穷人多,母亲总是精打细算地过日子。
我很少穿过新衣服,即便是过年的衣服,也是打着补丁。但有一次过年,我穿上了新裤子,心里那个美啊,至今记忆犹新。
父亲在医院工作。医院里有中药房,中药房从外面采购的药材,大多装在一种用白色粗布做的袋子里。我那条新裤子就是用这种装中药材的白色粗布做成的。
我记得很清楚,母亲先是将几个粗布袋子清洗干净,晒干,拆开线,用染料染成黑色,再晒干,然后把布平铺在桌子上,用粉笔在上面画上裤样,裁剪。接下来,母亲坐在蝴蝶牌缝纫机前,不用几刻钟,一条崭新的裤子做好了。“给你的,过年时穿。”母亲说。
当时,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,我一直舍不得提前穿。直到大年三十晚上,我才从箱子里拿出这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裤子,与过年要穿的衣服一起放在床头。初一早上,我把新裤子穿上,在屋子里走了一圈,顿时,仿佛连整个人都精神了无数。
母亲和父亲结婚,大约有60个年头了。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,母亲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,不离不弃,相似相守。除了6个子女,母亲将全部的年华和全部的爱都献给了她的丈夫。可以这么说,假如没有母亲,父亲不可能活到现在。
这么多年,父亲很少洗衣、洗碗,更没见过他买菜、做饭。他是个衣来伸手、饭来张口的人。母亲差不多包揽了家务,悉心照料父亲。
进入老年后,父亲患有多种慢性疾病,长年吃药。他三天两头开出药单,让母亲替他四处买药。母亲这次车祸,就是在为他买药的路上发生的。
父亲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,很少换位思考,很少体谅别人。以前,他性格暴戾,母亲做好饭菜,他时常嫌咸嫌淡,嫌不好吃;稍不如意,就出粗口,大发脾气。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,他也会动手打母亲,而且下手往往很重,母亲的身子常常被打得瘀青、发黑,旷日不褪。父亲还多次扬言跟母亲离婚。五六年前,那时,父亲已是年近八旬的人了,还逼着母亲非要到民政部门离婚不可。
记得四五前年的一个晚上,母亲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。电话中,母亲泣不成声,用极悲怆的声音告诉我说,那天,父亲又发无名火了,又打她了,父亲还说,这事没完,明天再作理论。
我听了,十分愤怒。我不知道“这事”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还要作怎样的“理论”,但我下了决心,要是父亲敢在我的眼前再动母亲一个指头,我宁可背不孝、忤逆的罪名,也会毫不客气地打他几个耳光。
第二天早上,我赶到家里,事态却已经基本平息。母亲见我怒气冲冲,用目光暗示我不要提及昨天的事,我只得作罢。
其实,无论父亲和母亲,都是平常人。既然如此,两人就得以平常心相待,都要互相包容,互相珍惜这么多年共同度过的艰苦岁月。但我的父亲,我对他真的感到很陌生,他只晓得人家应该怎样待他,一点都不反思自己对别人又是如何,更不用说愿与母亲风雨同舟、相濡以沫了。
就在母亲这次突发车祸、生死攸关,需要从金清医院紧急转到市中心医院抢救的危急关头,二哥到家里接父亲一起去。父亲听了,心里非但没有焦急之情,还在家里不紧不慢地配他自己的药。他说,出门了,药不带走不行。这一配,就是3个多小时。
当时间与生命在赛跑时,分分秒秒都弥足珍贵。
3个多小时是如此地漫长,足以让人挺不住生死考验,倒在阴阳界上,永远离亲人而去。
父亲一辈子在医院工作,类似例子,他应该见得多,听得也多;这样的常识,他不会不知道。
母亲住院期间,父亲多次要儿子、媳妇陪着,到医院、药店给自己买药。母亲被送进手术室开刀的那天下午,他又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买药上。
当然,父亲不是大夫,他即使在,也起不了半点作用。但母亲是在做手术啊,吉凶难料,他得的是什么样的急病,非得此时此刻去看?
经历了这次劫难,母亲知道,即使康复出院,身子也会大不如从前。她说:“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大不了一走了之。我最牵挂的是你父亲,他这个样子,叫我怎么放心得下?”
母亲的心,父亲似乎永远不懂;父亲的心,好像总是有点冷,冷得让人无法相信。
前些天,父亲又提及母亲的不是。说着说着,父亲开始伤心起来,感到很是委曲,慢慢地,眼泪流出来了,声音有些哽咽。他说,“我都病成这样了,她还这样对我,这日子过得实在没意思。”父亲还说,如果没有她,自己也能料理,早餐吃面包,中餐吃零食,晚餐到街上买点吃,活得自由自在。
父亲说的“她”,指的是我母亲。显然,他对我母亲很不满意,有积怨,认为母亲不理解他,待他不够好,照顾得还不够体贴。
父亲说这话时,母亲在医院里躺着。医生说,病人颅内还有积血,能否完全康复很难说。就算康复了,会不会复发,是个未知数。根据目前的症状,极有可能诱发癫痫病,今后恐怕都需要家人精心照顾了。
父亲的这番话,好在母亲听不见。要是听见了,我想,她也不会过多地往心里去。因为,这么多年,类似这样的话,父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,母亲听得多了。
可这次不不同,母亲还处在劫难之中,我的父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!
这涉及到品行问题!
母亲和父亲的品行最大的不同之处,在于一个人的心里装着对方,一个人的心里只有自己。
知父莫若子。对于父亲,我太了解了。对他的所作所为,早在多年前,我就在心里暗暗起誓:理解他,原谅他。因为,他是生我养我的父亲;因为,他毕竟老了。
我是这样想的,也努力这样去做。
小时候,父亲多次逼我给他下跪。多年后,我曾经,也是唯一的一次,主动跪在他面前。
这是十七八年前的事。那时,我也早为人夫人父了。我主动给他下跪,不是因为自己,而是因为母亲。我对他说:“夫妻是平等的。母亲不容易。我只求你一件事,尊重她,善待她,和她平等、和睦相处。你要是做到这点,我就敬你,孝顺你,做你的孝子。”
说这话时,我没有流泪,表面平静,但很动容,内心波澜起伏。
那天的情景,我记得太真切了。父亲听了我的话,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、蔑视的笑意,什么都没说。
这丝笑意蕴含着许多内容,清晰地暴露出父亲的本性,深深地刺痛了我。“父亲”的形象再一次在我的心里轰然倒塌。
从此,对父亲的所作所为,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理解他,原谅他,但我的心冷了,父子之间的感情渐行渐远。
古人云,听其言,还得观其行。进入晚年后,父亲对母亲的打骂明显少了。可一系列事实表明,这并不等于他回心转意,洗心革面,而是他骂不动了,打不动了。
手术室是个充满神秘、令人担忧的地方,里面很大,有许多张手术台。手术室外,有成群成群的人。那天,肯定有许多人在做手术,接受生与死的考验。
手术室外的人群,身份不同,表情各异,但等待的心情大致相似,总是担心、焦虑、紧张,甚至害怕。有病人陆续从手术室里推出,几乎所有的家属立即一拥而上,待发现推出的病人不是自己的亲人时,即默默退下,继续等待。
我们一家子夹杂在人群中,也在经历着等待过程的心灵煎熬。
手术室外的人越来越少,直到最后,差不多只剩下我们家的人了,我在想,母亲的手术也该快了。
果然,4点30分左右,手术室的大门忽然打开。“24号家属,手术做好了。”医生高声喊道。
瞬间,大家将母亲的病床围住了,都想在第一时间看看母亲的反映。
“妈妈,哪里有不舒服吗?”“你现在的感觉怎样?”“我叫什么名字?”“认得出我是谁吗?”……大家七嘴八舌,问个不停。
可是,母亲的嘴巴紧闭,没有回答一个字。她只用眼睛在大家身上扫了扫,就盯着某一个地方不动了,眼神迷离、恍惚。
医生说,手术比较成功,因为全身麻醉,病人还处在半昏迷状态,完全恢复清醒的过程需要数个小时。
母亲遭遇车祸,牵动了所有亲人的心。大哥和二哥几乎每天在家里与医院之间来回跑。二嫂隔三岔五烧些可口的东西,为母亲改善伙食。杭州的妹妹通过电话、微信,实时了解病情,她的心情随着母亲病情的变化而变化,忧虑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。
最让我感慨的是弟弟、弟媳妇和上海的妹妹。
弟媳妇是个中学教师,功课排得很满。自己还办着一个班,业余要教学生美术。她有一个女儿,正在读小学六年级,早晚要接送,要管饭。她的忙可想而知。母亲住院后,父亲住在她家。即便是如此之忙,弟媳妇除了做好父亲的一日三餐外,每天和丈夫一起必到医院探望,并将母亲的病况在第一时间用微信发出,以免家人牵挂。
上海的妹妹因为路远,无法每日陪伴在母亲身边。她和杭州的妹妹一样,都有自己的职业,两人在3个星期之内,就来了3次,每次都是好几天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但相比于其他兄妹,上海的妹妹对母亲的爱似乎更加强烈,对母亲的关心似乎更加热切,对母亲的担忧似乎更加揪心,对母亲的呵护似乎更加细腻,对母亲的照料似乎更加体贴,对母亲的治疗方案、病情康复趋势、家人需注意事项等,似乎考虑得更加全面更加周到……
在母亲身边,上海的妹妹总是柔声柔气、轻言细语,体已的话说个没完。她还时常坐在母亲的病床上,一遍又一遍地为母亲揉脚。每当这时,母亲嘴上虽没说什么,但我知道,母亲的心里感觉特别温暖。
不仅兄妹们关心母亲,远在重洋的妹夫、侄子也时刻关注着母亲的安危,都在美国为母亲祝福。
弟弟幽默,发了一条微信说:“妈妈的健康牵动着中美两国人民的心,大家现在可以松一口气了。”微信显示,发这条微信的确切时间是11月27日下午4点35分。此时,母亲手术成功,被推出手术室仅仅几分钟。
今天是11月30日,母亲术后第四天。正如医生所料,母亲神志一日比一日清醒,话语又开始多起来了,脸上也现出了少许红晕。医生说,病人恢复情况不错,但颅内还有积雪,要引流掉,引流不完的,需要通过皮肤才能吸收,整个时间会较长。颅内是否还在出血,要待过几天重新拍片才能看出。至于今后能否恢复如初,眼下不好下定论。一句话,家属要多观察病人的一举一动,特别是神志方面,不能掉以轻心。
为了我们的家,母亲操劳一生,辛苦一生,付出了太多,我们铭记在心。
入夜,窗外的雨下得很大,北风呼啸。气象预报,从今天起,一场横扫全国的强冷空气正在迅速东移南下,明天开始,浙东南地区进入寒冷的冬季。
城市笼罩在凄风冷雨之中。母亲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我正伫立在窗前,双手合十,向着母亲住的医院遥望。
此刻,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入睡,也不知道她今夜是否会做梦。我在想,如果母亲有梦的话,一定会梦见她的儿女们正在为她虔诚地祈祷,都希望她能早日走出医院,走过这个寒冷的冬季,走进春天里,年复一年地沐浴着明媚的春光。
因为母亲在,家就在。母亲是全家人的精神栋梁!
--写于 2014年11月30日深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