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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土散文:《卖茶佬倌》

文/洪和胜

 

那是个久远的年代。30多年前,我6岁,住在天台县城的一条小溪边。

这条溪叫什么,我记不住了,只知道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,再流到始丰溪,汇入灵江,流经椒江出海。

溪上有座历史悠久的桥,取名西桥头。西桥头3米多宽,东西横跨,桥东是街,桥西也是街。这条街长达三四里,是当时天台县城唯一的一条街。在小时的记忆中,街上商铺林立,各种旗幡飘动,热闹异常,每逢五、十集市,四乡八镇的人如潮般涌进,摩肩接踵,熙熙攘攘,街两边的门面好像要被挤破。印象最深的是来自各地的商贾,有设摊吆喝的,也有沿街叫卖的,都扯起嗓门,把每个音节拖得长长,声音极好听。

祖母曾说过,做买卖的,设摊要比沿街叫卖上档些。我那时小,以为设得起摊的人就是老板了,对之就生出些许敬意,而对那些如乞丐般沿街叫卖的人便有几分不屑。

佬倌的茶摊就设在小溪边西桥头旁。虽说佬倌设的是摊,其实并没有“摊”,一个连孩子都提得动的小柴灶,一个铜壶,一把篾壳热水瓶,一个竹篮里放几个粗瓷大碗,仅此而已。谁来了,只要付一分钱,白开水就让他喝个够。要是谁阔气一点,又有闲心,能出到2分钱,佬倌就从竹筒里倒出几枚茶叶,放进比我的头还要大上一圈的碗里,冲上滚热的水,然后用一块木板往碗上一盖。约三四分钟后,佬倌揪开盖,将茶双手捧给客人。喝茶的客人大多都有些斯文,不像喝白开水的人那样,端起碗仰脖咕嘟咕嘟地猛喝,直到肚子撑得喝不下去了,才用手一抹嘴巴匆匆离去。茶客往往是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慢慢地喝,慢慢地品,而且边喝边品的当中,还要跟佬倌说些掌故。

佬倌虽是个卖茶的,一字不识,晓得的事情却多,茶客的话一般都能应接。待茶客喝至半碗,佬倌殷勤地续上水,新的话题便又展开了。佬倌的茶摊常常生意好得不得了,二三米长的石凳坐满了茶客,有时实在挤不下,一些茶客就将自带的蒲垫往地下一放,坐在上面也喝得有滋有味。大家谈古论今,国事家事无所不涉。这里实在是个好去处。

我家与佬倌的茶摊只一箭之遥,出了家门,往左一拐,走几十步就到。我喜欢到他的茶摊坐一坐,不是想喝茶,而是听茶客们胡侃海聊。生意好的时候,就没有了我坐的位置,我得让出来,蹲在地上托着下巴听。我觉得茶客们非常了不起,谈的事情对于我都十分新鲜而好奇,所以我听得也很仔细,一些有趣的故事至今还没有忘却。

茶客多,佬倌忙于生意,加上我是小孩,他无遐顾及我。只有当茶客走后,生意清淡下来了,他才把我拉到身边,倒上一碗开水,有时还要将我抱到他的膝盖上,慢慢地喂我喝。然后,他给我讲故事,姜子牙火烧琵琶精、孙悟空大闹天宫、白娘子被压雷锋塔、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等。听得多了,我便能讲了,每当我绘声绘色地复述给他听时,他总咧着嘴,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,总夸我聪明。一天,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:“我们交个朋友好吗?”我使劲地点了点头。就这样,我们成为一对好朋友。

他是把我当作好朋友看待的,比如一看见我到来,就显得极亲热,就问我要不要开水喝。他总是让我白喝,不收我半分钱(其实我也没钱),总是跟我有讲不完的话,但从来没有讲过他自己。

关于佬倌的身世,我是从祖母那里知道了一点。他从小没有父母,吃百家饭长大,那时的年龄大概已近50,却没有妻子,孑然一身,是个可怜的人。我是否出于同情跟他交上朋友,现在是记不清了。反正,用眼下时兴的话来说,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很“铁”。这方面有例子为证。我经常下到溪边给他提水,还从家里偷些冷饭给他吃。夏天时,我和小伙伴们在小溪里捉鱼,口渴了,就在溪里大喊:“卖茶佬倌,送碗开水来。”有时,他不待我喊,会主动地端着开水,站在溪岸上叫道:“这么热的天,晒死人了,快上来喝一碗吧。”

卖茶的营生不必赶早,所以佬倌都是等太阳升得很高,人已大旺了才提着柴灶、粗碗等行当,慢悠悠地来设摊开张,跟佬倌久了,我也学会了帮他生火。先是在灶里放些小树枝,撕下一张纸,用火柴点着,引燃树枝,再小心地放进劈好的柴爿,用一把破芭蕉扇拚命地往灶门口扇风,待火旺后,放上铜壶就行了。

一次,因为柴湿,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火生旺,此时,已满脸炭黑。佬倌在边上格格地大笑不止,说我是黑旋风李逵。我佯装生气,反唇相讥:“还笑我呢,你的脸比抹布还脏!”

佬倌是脏,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,长长的手指甲里全是柴灰,脸常年黑得发亮。我猜测,他可能很少洗脸。也奇怪,如此脏的一个人,居然会有这么多的茶客到他这里喝茶。

佬倌自己脏,却容不得我脏。见我脸上全是炭灰,就掏出一条塞在裤腰带上的滑腻的毛巾替我擦脸。我嫌太脏,跑了,不让他擦。当日,我从家里偷出一条自己在用的半新的毛巾送给他。佬倌本来想推让一番,看我坚决,就收下了。第二天,祖母发现毛巾不见了,追问下来,我只得如实相告。我家不算富,看得出祖母对毛巾送人还是有些心疼的,但她没有责怪,好像还表扬了我几句。没想到那日佬倌竟来到我家,把毛巾递还给我祖母,本讷地说:“怕你要骂他,我,我给你送,送回来了,我洗惯了破,破毛巾,不碍事的……”全没了往日伶俐的口齿。

祖母跟佬倌不像我那样与之有深厚的交往,因而谈不上对他有否好感,但有一件事却令祖母对他感激不尽。

我和佬倌都是剃光头的。他人称卖茶佬倌,绰号却是大光头,我的绰号是小光头。那年夏天,一只毒蜂蜇了一口我的光头,不几日,头顶就长了一个大疮,流脓出水。祖母带我到医院用了好多药,花了不少钱,仍不顶事。脓疮生了月余,痛痒难忍,祖母难过得整日愁眉不展,除了一个劲地安慰我外,一筹莫展。不知佬倌从哪里讨得膏药,在火边一烤,待烊软后,往我的疮疱处轻轻地一按,顿时,整个头皮都有一种沁凉的感觉。只贴下两帖,脓化了,疮退了,至第五天,便痊愈了,“百病”消散。此事,让祖母说了无数感激的话,直到许多年以后,祖母仍时常提及佬倌的好处。

我和佬倌交朋友的时间不长。7岁以后我就离开了天台,长期在外生活。遗憾的是至今不知道佬倌叫什么名字。也曾向人打听过,但都说,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,无论老少,都是直呼他卖茶佬倌。

这些年,我多次到过天台,来到小溪边,西桥头旁,却从没有见到过佬倌。经多方了解,从上年纪的人口中得知,他已多年没卖茶了,不知去向,连是死是活都无人晓得。

再过几年,我的年龄也将与当时的佬倌相同。我可能会忘记许多人许多事,但我怎么也不会忘记他,尽管他是那样地平凡甚至有些猥琐,尽管他和我之间的事是那样地细少甚至不及一提。

佬倌大概是真的不在人世了。可在天台县城的小溪边西桥头旁,我又分明看见他的身影,往事历历在目。

相隔这么多年了,突然想起要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,我无法说清是出于什么心理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佬倌是万万没有想到,这个人世间还有人饱含深情地在怀念他。

卖茶佬倌呵,不管死活,请你今夜托梦给我,告诉我,你在何方!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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