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中的野花
- 发布时间:2023-07-18 信息来源:宣传文化中心 访问次数:
文/洪和胜
1
河边,一丛丛野花在风中摇曳。金色的夕阳洒下来,均匀地铺满这些野花。
这情景有如一幅画,定格在春天的黄昏里,显得格外温馨。
这些花的花朵很小,不到一个硬币大小,颜色也十分单调,只有黄色和白色两种。
它们叫什么名字,我不知道。我知道的是,这些花生长在灌木上。灌木高矮不一,高的超过人的头顶,矮的才到膝盖。灌木的藤蔓密密麻麻,带有小剌。这种花每年开两次,分别在春秋两季。每次的花期较长,好像有两个月之久。
我还知道,这些花的命很贱。用不着人管,任凭风霜雨雪,它们年复一年顽强地生长着,默默而无闻。
冬天,叶枯了落了,到了春天,慢慢地吐出新芽,叶又绿了,继之发出米粒般大小的花蕾。几天后,花瓣悄悄绽放。入秋,迎来了野花们一年中的第二次生命,它们会在雨露下再次盛开。这时,花瓣上全是一滴一滴的水珠,晶莹剔透,让人生出无限爱怜。
那天,我在河边徜徉,发现这种不知名的野花原来有很多很多,从这头望到那头,满眼都是。
正当我想伸手摘几朵吻一吻时,突然接到妹妹电话。妹妹说,她手下的一名员工因为不慎,割断了一根手指,得马上送医院做手术,否则断指可能不保。妹妹还说,她要送一笔钱给那员工救急。
我听了,心里一片怅然。
这时,又一阵风起,吹得野花如波浪般起伏。在这野花的波浪中,我思绪万千,想起了无数有关妹妹的往事。
突然,我感觉我的妹妹就像这风中不知名的野花,好可怜啊!
我们家,连我共有六个兄妹,妹妹排行第五。在这些兄妹中,她活得最艰难、最沉重,而我对她的感情最深。好多次,一想到她,心头就隐隐作痛,眼泪就忍不住在眼眶打转。
几十年前,我就想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了。这以后,每年总有好几次有给她写文章的念头。可是,我竟然没有写过一篇。
我是个以文为生的人。这些年,我不知道替别人写了多少文章。要是把这些文章叠起来,起码与我的个子等高。
但关于我亲爱的妹妹,我却没写出片纸只字。我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。
记得对祖母也是如此。
祖母去世后,我悲痛万分,准备写一篇奠文,将胸中万千思念直泻纸中。
表达的愿望越强烈,却越是无法清晰地表达。一直在将近二十年后,我才写了一篇《又到清明时》的短文发在报上。
2
早年,家里吃饭的人多,祖母、父母和我们六个兄妹,九张嘴仅靠父母的一点薄薪,的确难以为济。不得已,二哥、我还有妹妹、弟弟四个人先后被过继给别人抚养,以减轻家里的压力。
妹妹曾经让两个女人带过。第一个女人叫水凤。听母亲说,水凤不是个好种,是典型的贱胚。
支撑母亲这一观点的理由似乎十分充足。一是水凤很懒,不愿下地干活,曾靠讨饭为生;二是她的奶头很大,当地人说,这样的人命不好。
一个既是懒鬼、讨过饭,奶头又大的女人,将之归纳为贱胚之流,好像并无不妥。
“贱胚带过的孩子,难保将来不沦为贱胚。”乡下人有这种说法。
真正让母亲下决心将妹妹抱回来的,倒并不完全因为水凤是个贱胚,而是水凤太出格了,连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母性都丧失了。
妹妹出生在老家一个叫黄塘岸的地方。
大概在她降临人世半个来月的时候,一个穿着破碎的女人在黄塘岸一带来回吆喝:有小孩要雇奶娘吗?母亲听见,将那女人唤了进来,细细了解。
那女人就是水凤,大路齿人。水凤说自己刚生过孩子,奶水足得很。说着,水凤解开衣襟。
母亲看见她的一对奶子又大又胀,用手一压,奶水直射到对面的墙上,果然很足。
水凤还说,每月给她四元钱就行了,保管不会让孩子饿着。
就这样,母亲让水凤将妹妹抱走了。
后来才知道,抱走妹妹的时候,水凤没有讨饭,至少那时没有讨饭。以前是否讨过饭,不得而知。
水凤家里实在太穷。
可能是觉得仅靠四元钱收入,无法维持全家生计,不久,水凤出门乞讨了。
水凤带我妹妹时,曾多次写信给我母亲,要求将每月四元的薪金,合计为全年四十八元,一次性给她。母亲拒绝了,她说,自己教书一个月收入才二十四元,一次性给四十八元,全家的日子怎么过?水凤又写信说,一年分两次给,每次给二十四元,或者,再贴补些柴米油盐之类的东西也行。这个要求母亲还是无法答应。
按理,妹妹太小,不会说话、走路,水凤应该细心照料才行。可她却常常不闻不问,任凭妹妹在地上翻爬。
有一次,母亲去水凤家看妹妹,只见妹妹正趴在门前的一条阴沟旁,用小手舀起又黑又臭的阴沟水往嘴里送,而水凤则站在边上干着什么活。
母亲气急败坏,对着水凤大吼:你还是人吗!
妹妹在水凤家只呆了几个月,母亲就将她抱了回来。
这时,妹妹骨瘦如柴。
“真可怜啊,瘦得只剩一张皮了!”母亲痛心地说。
又过了几个月,实在出于无奈,母亲把一个女人请到家里,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跟她说:“你行行好吧,就当是行善积德,帮我带这个孩子,求求你了!”
母亲还说,你带孩子,每月给你四元钱,一年下来,就是四十八元。你想想,把一头猪养大,也只能卖到这些钱,而且不是净收入,还要给它喂各种饲料。
这个女人的名字,母亲不知道,只晓得她老公姓许,有个儿子叫尚照,当地村民都管她叫尚照他娘。
尚照他娘家住水南村,距县城不过两三里路。
站在县城远望南面,会看到三座并联的山,山形极像三只龟。龟山下有一个大村落,那就是水南村。水南因在始丰溪水之南而得名。
水南人口过万,是全省第二大村。村民以许姓为主,占到百分之九十四,其余为齐、陈、葛等零星小姓。水南民风彪悍,善讼好诉,经常发生规模不等的斗殴事件,使得该村远近闻名。
近日,我对水南作了一番考证,得知水南已由当年的一个大村分成新联、三联、星光、光明、建明、民主等六个行政村。村中现存许氏宗祠七座,其中许氏十房大宗祠为四合院形式,建筑宏伟,很是著名,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。
尚照他娘从外乡嫁来,并非土生土长的水南人。她是个好心人,见我母亲如此说,动了恻隐之心。再则,每月四元的收入,不是个小数目,就动心了,满口答应了下来。
临走,母亲千嘱万咐,让她一定要带好我妹妹,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。
但第二天,令我母亲万万没想到的是,尚照他娘将妹妹送了回来。她说:“这孩子都瘦成这样了,我不能带。村里人说了,这样的孩子带不好的,万一有什么闪失,我可担当不起。”
母亲见状,又好说歹说,只差没给尚照他娘下跪:“再给你每月加一元钱。无论如何,都要帮我带这个孩子。她要是有什么不测,死了,没你的责任,是她命中注定。你如果把她带大了,就是我们天大的恩人。”
话都说到这个份上,尚照他娘横了横心,又把妹妹抱走了。
这之后,她将不少心思花在妹妹身上,妹妹的饮食起居有了很大改观。
那个年代,尚照他娘一家也很贫穷,她不可能让我妹妹吃好穿好,但却尽量能让我妹妹吃饱穿暖。而且妹妹的脸面、穿着基本能够保持干净、光生,这已经是十分难得了。
于是,三四个月后,原本瘦得不像样子的妹妹变了,长胖了,脸上有了红晕。
这时,尚照他娘发现,这孩子的模样长得还算俊俏,开始从内心里喜欢上了我妹妹。她向我母亲提出,要求将妹妹送给她当女儿。母亲不肯,说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,不能送人的。
我小时候,曾经见过尚照他娘一两次。因为年代久远,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。皮肤黝黑,面盘浑圆,脸颊有颗大大的黑痣,说话声音很响,外乡口音浓重——这些就是她留给我的全部印象。
妹妹让尚照他娘带以前,二哥已经在那里跟着尚照一家人生活了五六年。
妹妹刚去的头两年,生活得还不错。后来,尚照结婚了,尚照的妻子虐待婆婆,看着我妹妹也不顺眼,甚至将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。
妹妹的日子开始越过越差。她想离开这个家。
据母亲说,妹妹小时候有些鬼心眼,知道谁待她好谁待她不好。
有一天,她跟尚照她娘这么说:“妈,你命苦,我命苦,我们都可怜。我对你好,你也要待我好。”
小小年纪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,让尚照他娘惊讶之余大为感动,对妹妹越发疼爱。这以后,她以炫耀的口气,将妹妹的话告诉了许多乡邻。
婆婆的举动,激起了尚照妻子的强烈不满,对婆婆、对我妹妹变得更加愤恨。认为婆媳之间关系的恶化,全是因为我妹妹离间所致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妹妹终于回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家。
妹妹离开尚照他娘家还有个原因,就是水南村的露天粪坑太多了,到处都是。
那时,所有的农村家庭都没有卫生间,哪怕深更半夜大小便,也得到屋外的露天粪坑去上。
冬天还好,夏天特别难受,散发出熏天臭气不说,尤其是粪坑里成堆成堆翻滚着的虫子,让妹妹既恶心又害怕。
这成为她心头永远抹不去的恐惧。直到如今,快半个世纪过去了,只要一看到类似这种小小的软体爬行动物,她都怕,有时候还会发出歇斯底里、恐惧之极的尖叫声。
3
离开尚照他娘后,妹妹几乎没有跟她联系过。直到十几年以后的一个偶然的日子里,她想到了尚照他娘,她想报答她。
妹妹说,她十八九岁的时候,做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短工,领到了将近一百来元工钱。
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挣到的钱,她觉得应该花得有意义。
基于这一动机,妹妹给尚照他娘寄了五十元钱。信中写明,其中二十元给她,另外三十元给尚照的三个孩子每人十元。
收到钱不久,尚照他娘托人代写了一封信寄给妹妹,表示感谢,说妹妹没有忘恩,是个有情有义的人。
这本来是件平常的事,提不提及都无关紧要。妹妹之所以对此印象深刻,是因为随之发生的事,让她刻骨铭心。
原来,尚照她娘的回信被母亲看到了,她心疼得发抖:“寄五十元,那么多钱,这还了得!”母亲将已经在床上熟睡的妹妹拉起来,不由分说,劈头盖脸一阵暴打。
“连我手表的时针、分针、秒针都被打断了。”妹妹说,后来,她将这块表拿到钟表店修了好几次才修好。
大概十几年前,妹妹带着她的丈夫和儿子,从省城专程赶到阔别三十多年的水南村看望过尚照他娘。这时,尚照他爸早已过世,尚照他娘也日渐衰老,行将就木。
时间又过去了若干年。忽一日,二哥告诉妹妹,说尚照他娘走了,有好几年了。
妹妹听了,默然,继之唏嘘不已,说怎么不早点告诉她,也好让她在清明时,给尚照他娘上一次坟。二哥说,他去上过了。在坟头,替妹妹跟尚照他娘说了不少话。
自从那以后,我们家再也没有跟尚照家有什么来往了。
不久前,有消息传来,说尚照家发了,全靠他在外做生意的几个子女,盖了好几间漂亮的高层住宅,家里样样东西都有,日子过得很是红火,据说还买了辆一百多万元的豪车。
好消息不仅这点。有人说当年的水凤还活着,跟儿子生活在一起。如今,她家里也比较富,住的也是新房。
因为久未联系,加上相隔遥远,关于尚照和水凤的消息,都是一鳞半爪,并不详细。
我与妹妹相聚,每年也不过一两次。期间,虽很少听她提到尚照和水凤他们,但我感觉得到,妹妹对尚照他娘是有些感情的,对水凤恐怕就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。
4
妹妹高中毕业,文化程度不高,读书不多。可她却喜欢写些诗文,喜结文友。十六七岁至二十来岁时,交的文朋诗友居然有一大串。
我很少看过她写的诗文。依稀的记忆中,她写的一些东西,文辞还算优美,颇有些意境。
不久前,当我问起她舞文弄墨这件事时,她说,小时候,她有个梦想,就是想当一名诗人或作家。可天分不够,写的全是些豆腐干一样的东西,纯属无病呻吟。
“不过,”她有点自鸣得意地接着说道:“直到现在,仍有人说我是个‘蛮有诗意的女人’,这倒是事实。”
“一个蛮有诗意的女人”最终没有成为诗人和作家,妹妹的心里很坦然。令她至今还有几分惋惜的是,她不得不彻底放弃曾经酷爱的音乐。
“我这个人没什么能耐,音乐可能是我唯一有点天赋的地方。”她说。
小镇的十字街头,有个民间艺人拉得一手好二胡,妹妹常常在那里听得入迷。听多了,她从入迷到有点入门了,就向那艺人请求:“可以将二胡让我拉一下吗?”艺人将信将疑地把二胡递了过去,意思是说,你会拉吗?
结果出乎艺人意料。
从来没有碰过任何乐器的妹妹,第一次拉琴,虽然音调不怎么准,节奏感也不强,但居然能摇头晃脑地拉得有板有眼。
艺人大喜过望,说她将来肯定有出息,要教她学二胡。艺人在教了她一些简单的音介后,还将一把二胡借给妹妹,让她在家反复练习。
妹妹兴高采烈地抱着二胡回家了。
还没进门,母亲问:“你想干什么?”
妹妹惴惴不安地说:“我对二胡感兴趣,我喜欢拉琴。就让我在家学一学吧,不会耽误多大事的。”
母亲勃然大怒,厉声吼道:“你要是敢将这把琴带进家里,我立马将它一刀两断!”
妹妹顿时吓得呆若木鸡。她知道,母亲说得出来,也必然做得出来。就这样,她心底里刚刚点燃的音乐梦还不曾放飞,就过早地夭折了。从此以后,她再也没有喜欢的东西了。
对这件事,妹妹一直耿耿于怀,只要一想起来,总会扼腕长叹。她曾用用一句歌词来套用:从来都不需要想起,永远也不会忘记。
凭心而论,妹妹的确是有几分音乐天赋的。她读高中时,班里的音乐课都是她领唱的。还比如,在影院看了一次电影,回来后,里面的插曲基本能唱了。她一边听歌,一边能记下谱。再后来,不少乐器,她没弄一两天,甚至没弄几个小时,就能弹奏了。
有一天,我耳闻和目睹了亲眼领教了她这种无师自通的音乐天赋。
那天,她难得来我家,发现我女儿有架古筝。女儿的小名叫牛牛。她对牛牛说,教教姑妈,哆、来、咪的弹法好吗?女儿就教了,讲了一些古筝的基本原理和简单的指法。
十几分钟,仅仅是十几分钟后,奇迹发生了。妹妹全神贯注,沉浸于音乐世界里,慢慢地,一曲《高山流水》响起,声音珠圆玉润,犹如流水淙淙,极具古筝韵味。
尽管按、揉、吟等技法没有较好掌握,而且对低音区应该低沉浑厚、高音区应该清越剔透等道理,也没有吃透,但实事求是地说,她已经很不错了,整首《高山流水》弹得不失悦耳动听,颇有几分魅力。
妹妹今年五十岁。她是二十岁那年独自去了省城谋生的。掐指算来,距今已整整三十个年头。
她到省城不久,省报的一个记者采访过她,后来,这篇报道在省报以整版篇幅刊登了。报道中,有多处对我妹妹用了溢美之词。
那名记者当时还是全省有名的诗人。他的报道通篇用诗一样的语言表述。
妹妹早已找不到那张报纸了,但报道中的几句问答,她还记得一清二楚。
记者:“你这一生中,最需要什么?”
妹妹:“一点点钱。”
记者:“还需要什么?”
妹妹:“很多很多的爱。”
记者在报道中写了这么一句话:“她不是省城人,但省城却为她骄傲!”
究竟是什么原因,妹妹要过早地离开家,独自在外艰难打拼?
是生活的逼迫,是无奈的抉择,是精神的逃避!
妹妹高中毕业后,先是当了两年多的代课教师。因为嗓子教哑了,无法再代下去了,只好去打短工。
妹妹想招工。招工就得考试。
她读书太早,高中毕业时,还不到招工年龄,没有资格参加招工考试。等到年龄到了,却成了往届生,考不过应届生。
期间,她参加过招工考试,也考中了,可让有关系的人开了后门。
那时节,父母对我、二哥和妹妹总是另眼相待,动辄恶语相向,拳脚相加。
自认为是文学青年的妹妹,哪里受得了这般凌辱,她常常感到痛苦、自卑和绝望。她想极早挣脱家庭的桎梏,走得越远越好,天涯海角最好。
因此,在她的梦中,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西藏、新疆、内蒙古、海南等地方。
命运偏偏又是如此地捉弄人。
天涯海角去不成,妹妹只能去不算太远又不是很近的省城。一去就是三十年。在那里安家,在那里结婚生子,在那里饱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。
5
省城对于很少出过远门的妹妹来说,是个陌生的地方。如何在那里安身立命,是她首先必须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。
思来想去,妹妹觉得从小本生意做起最切合实际。
她批发来一些拉链,在一个叫龙翔桥的市场做零售。
零售拉链,辛苦尚且不说,主要是利太薄,赚不了几个钱。忙忙碌碌了半年多,扣去房租、吃饭、成本等费用,所剩无几。妹妹开始转卖服装。
妹妹做生意肯动脑子,进货、待客、讨价都有一套。慢慢地,她的服装生意渐入佳境,到后期,竟好得不得了。
人家卖服装,难免有积货的时候,压个几箱卖不出去,很正常。妹妹是个鬼精,几乎没有积压过一件衣服,凡是她进的货,都成抢手货。
不仅如此,她的摊位还成了好些生意伙伴的风向标。妹妹进货,她们跟着去;妹妹进什么货,她们也进什么货。好在龙翔桥市场很大,几个摊位卖相同或相似的货,根本不影响到生意,更不会伤了彼此的和气。
妹妹是从广州进的货。每次去广州,都没有帮手。即便有几个生意伙伴同行,她们也是各进各的货,谁都很难帮上谁的忙。
有一次,妹妹带我一起去广州帮她进货,我才体会到她的艰辛。
我们是乘火车硬坐去的,途中整整花了二十个小时才到广州。
“你坐过软座或卧铺吗?”我问。
这话一问出口,我觉得有点不妥。妹妹却不以为然,淡淡地回答说,没有。她还说,她不仅没坐过软座和卧铺,有时候,连坐硬座都是很庆幸的。
见我不是很理解,她解释道,从省城到广州,火车班次少,客流量大,沿途又经过好多省份,不断地上旅客,以至于常常买不到座位票,只能一路站到广州。有几次,旅客实在太多了,连两只脚同时站的地方都没有,只能一只脚悬着,一只脚站着。待站着的这只脚吃力了,站不动了,再换另一只脚站。等火车到终点时,两条腿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了。
没有座位,在车上睡觉是个问题。如果旅客多到前胸贴后背时,就站着睡。反正人挨着人,睡着了,也摔不倒。要是旅客没这么多,更好,用报纸往人家座位下面的地上一铺,或铺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上,再将随身带的包当作枕头,躺下,用不了几分钟,就进入了梦乡。
漫长的旅途让人疲惫不堪。为了舒缓一下心情,有时候,妹妹会轻轻地哼一些小调。
我和妹妹一起去广州那天,她很高兴,一路上有说有笑。
望着窗外的蓝天、白云、阡陌、树木和一排排房屋从眼前直扑而来,又飞速地向后奔驰,成为一幅幅流动的风景,妹妹的兴致上来了,她脱口唱道:
不要问我从那里来,我的故乡在远方,为什么流浪,流浪远方,流浪。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,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,为了宽阔的草原,流浪远方,流浪。
我知道,这支歌的名字叫《橄榄树》,由台湾作家三毛作词。在当时,这支歌很流行,大多青年男女都会哼几句。我也被感染了,接着唱道:
不要问我从哪里来,我的故乡在远方,为什么流浪,流浪远方,流浪。还有还有,为了梦中的橄榄树,橄榄树。
这事过去起码有二十七八个年头了,如今想起来,还是那样的清晰,仿佛就在眼前,连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。
之所以对之有如此深刻的记忆,可能与那次在火车上发生的巧遇有关。
那天,我和妹妹在车厢里尽情歌唱时,突然,一个小青年的问话将我们的歌声打断了:“请问,你是和丰吗?”
三四岁以前,我的名字与现在的名字一样。后来,有长辈说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字与堂伯相同,属于不敬,父母遂将我的名字改为“和丰”。“和丰”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多,只在家人和邻里之间称呼。过了六七岁,就没人叫了,因为我从此远离老家。
不知道那青年是什么时候来的。此刻,他坐在我们对面。
我和妹妹都不认识他,盯着他,露出一脸诧异。少顷,我喃喃地说,是的,我曾叫和丰,“请问你是……”
那人见说,笑了,显得十分亲热。他自我介绍:“我叫和宝,你不认识了,小时候,我们同住一个院子的啊?”
我想起来了,过去的一个小伙伴是叫和宝,还是我的堂兄弟,年龄与我相仿。我们一起玩的时候,是六七岁以前的事,从那以后,我就到一个一百多公里外的小镇上生活了,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。至于和他一起玩的情景,一点都记不起来了。没料到,和宝的记忆竟这么好,不仅认出我,还叫出我的名字。
在奔驰的火车上,在去遥远他乡的旅途中,与和宝邂逅,我们三人兴奋异常,都觉得这天地很小,世界很近,什么样的机缘都有可能随时降临。
我们有说有笑,一路上多了许多有趣的话题。
一晃又是二十七八个年头过去了,我再也没见过和宝,也不知道他的音讯。去老家的时候,曾向人打听过他的去向,都说不知道。
由此可见,这天地很广阔,世界很遥远,有些机缘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重新降临。
6
还是回到妹妹去广州进货的话题吧。
为了节省在外时间,减少进货次数,妹妹走路像跑步,进货时总是想方设法把一个又一个的大袋子塞得满满。进好货后,她先是将一袋袋笨重的货或拎或扛地搬出市场。然后叫来搬运车,与开车师傅谈好价格,再吃力地将货抬到车上。
从市场到火车站,有好几公里路。趁押运空隙,妹妹从包里拿出一些干粮啃了起来。啃完干粮,火车站到了,她奋身跃下车,把一袋袋货卸下来,再一袋袋搬进车站。待所有事情干好时,后背的衣服早已湿透。直到这时,她才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下来,放肆地一边喘着粗气,一边喝水、擦汗。
要是离开车时间还早,碰巧旅客又不是很多,她会毫无顾忌地在椅子上躺下。要不了几分钟,呼噜声响起,她睡着了。
那时,她长得很是瘦弱。我知道,她太累、太疲倦了。
我和妹妹一起去广州,总共只有一次。那次,偏偏还遇到一件事。
过去不像现在,出门在外可以带银行卡。与所有进货的人一样,妹妹带的是现金。为了以防不测,妹妹总是将钱藏得十分隐蔽。
广州服装批发市场规模大得很,人流如织。妹妹手拎好多个装货的大袋子,背一个小包,朝市场里走。走着走着,我突然发现妹妹背的包裂开了一个大口子。我吓傻了,惊叫道:“包破了,小偷用刀割的,钱被偷了!”
妹妹的包是用黑色人造革做的,包里面有七八层,每层都可放些卡片、票据等小东西。
她不慌不忙地打开背包,发现里面的夹层被割破了四五层,包里几乎没什么东西。
“全被偷了?”我大惊失色地问。
“没有,”她笑着说。
“哪钱呢?”我急切异常。
她用手拍着裤子,不无几分得意地说:“在里面,用线缝着,安全着呐。”
通常情况下,妹妹一般会选择中午前后出发的火车去广州。这趟火车到站时,刚好是第二天上午七八点钟。下了车,她会箭一般地赶到市场,进好货,再以最快的速度赶上回程火车。
这样,尽管整趟的盘缠差不了多少,可所有时间得到了充分利用,来回都睡在火车上,住旅馆的钱省了,在外的花销少了。
但有时候,花在进货上的时间多了,再怎么赶,也赶不上返程的火车,不得以,她只能咬咬牙,住进廉价的旅馆。
人算不如天算。也有遇到不能按如意算盘打的情况。一次,妹妹到达广州时,已接近半夜时分。那天,广州街头狂风大作,暴雨如注。
妹妹来到一家旅馆。服务员说:“对不起,客满了。”
“能否让我在大堂过一夜?”妹妹哀求道。
服务员见她孤身一人,动了恻隐之心,答应了。
那家旅馆简陋得很,说是大堂,其实不过是一个两面通风的过道,里面只有几张硬板凳。过道上风很大、很冷,妹妹坐在硬板凳上过夜,把自己抱成一团,还是冷得瑟瑟发抖。
妹妹做服装生意,总的时间不到四年。因为肯吃苦,善经营,赚了不少钱,买了二十二寸彩电、冰箱、全自动洗衣机,另外还有五万元积蓄。
无疑,在当时,她属于“先富起来的人群”。
五万元的积蓄,让人看着眼红。父母多次要她将钱寄给他们,说她将钱放在身边既可惜又不安全,不如让他们代为保管,当然也可替她把钱借给别人拿高利息“生仔”。妹妹没有借钱生仔的心思,可她向来孝顺父母,一有钱,就往父母那里寄,希望以此得到父母的欢心。结果是,她的不少钱有去无回。
妹妹去省城不久,我也去距她一百多公里远的一座城市带薪学习。期间,曾得到过她的接济。钱虽不多,大概一百来元,但我永远牢记在心。妹妹挣的钱,每一分都浸透着血和汗。一个有工作的哥哥,竟然还要接受她的钱,实在愧疚。
7
妹妹是个不愿意闲着的人。她不做服装生意,转行了,和丈夫一起开了个物流公司。这一开,就是二十多年。
在我看来,她的公司太不像公司了,规模很小,两间窄小的门面,三四张桌子,几台电脑,五六个员工,仅此而已。
二十多年来,她的公司一直是老样子,刚办时怎么样,现在仍然是怎么样,从公司里的摆设到规模,全都没有变。
所不同的是,员工换了一茬又一茬,她自己也由当年的风华正茂步入了更年期,脸上写满沧桑。
妹夫长得很文弱,平常也不多话。他写得一手好字,最大的爱好是练书法。
早年,他将练习书法当作业余爱好。后来的一段时期,他沉迷进书法里面了,索性什么事都不干,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,写啊写啊,地上墙上到处都是他的书法作品。
书法无疑是一种艺术。
大凡学艺术的人,总对自己的作品津津乐道,总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。
妹夫也一样,一旦有客人到家里,他会极有涵养而又不厌其烦地向人介绍自己的作品。如果兴起,谈兴一发不可收,他便翻箱倒柜,搜出一卷卷或一叠叠作品,抱到客厅,将它们一一呈现在客人面前,再一一点评。至于客人是否懂书法或喜欢书法,他不管。
要是客人在听了他的一番大论后,有所启迪,有所收获,表现出兴奋的样子,妹夫会比客人更兴奋。
假如客人再说上几句诸如“你的字大有长进”、“你的字可与谁谁谁相媲美”、“你的字要是挂到书画店,价格一定不菲”等话,妹夫会笑得合不拢口,心理上得到极大的满足。
接着,妹夫总是主动地说:“挑挑吧,看哪张喜欢,对你的路数,尽管拿。”
有几次,客人指着几幅装裱好的书法作品说:“我就要那个。”妹夫说:“嗨,看来你是个识货的,到底不一样。这可是我最新的力作啊,拿去吧。”
客人走了,没留下半分润笔费,更不用说装裱的钱。
整日整日地练字,要耗去多少纸墨?只有妹夫自己知道。
他长年累月没有收入,还要倒贴钱,妹妹也能忍受。让妹妹实在想不明白的是,妹夫竟然发展到对公司、家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的地步,任凭妹妹早出晚归,里里外外一把手,忙得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,他都熟视无睹,回到家里居然还要给他烧饭。妹妹感到力不从心,很难过。
更有甚者,一次,妹妹出了车祸,差点送了命,住院了;还有一次,妹妹腰椎间盘突出,动了手术,也住院了,妹夫都很少到医院探望。
妹妹躺在病床上,忍不住眼泪流个不停。
关于妹夫的恶习,妹妹很少对我提及,好瞒的时候,还尽可能替他瞒着。她觉得,这是命,与其家丑外扬后,仍然什么都改变不了,还不如捂着,把所有的痛苦留给自己。
可住院不同了,总得有个人喂饭吧,上厕所总得有个人搀扶着吧。不得已,妹妹给我打了个电话。说着说着,一向装出很坚强的妹妹,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了,她哭了,哭得格外伤心。
接到妹妹的电话,我怒不可遏,一改往常和风细雨的沟通作风,当即打电话给妹夫,厉声斥责:“你的妻子已经这个样子了,你都不管死活,你还有没有责任心,还配不配做个男人,还有没有一点人性?”
我的性格比较随和,与人为善是我奉行的信条之一。
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样教训人,而且教训的是我妹夫。
我知道,这次我是得罪他了。但我不管,为了妹妹,我不怕他记恨我一生一世。
我有两个妹夫,他是小妹夫。两个妹夫为人处事大不相同,留给我的印象很不一样。大妹夫想得周到,处事周全,有很强的责任心,人也勤快。凭良心说,小妹夫这个人是不坏的,就是有太多的冷漠,太没有责任心,太不把家庭放在心上。
为了减轻沉重的压力,妹妹也曾雇了一个保姆。这个保姆有三大特征,一是脾气特别躁,动不动发火,扯开嗓门大喊大叫。她发火时别人还不能说她,谁要是说她几句,她的火气会越来越旺,嗓门会越来越大。
二是喜欢吃,而且专挑好东西吃,有时候主人还没有动筷子,她就开始吃了。甚至客人还没上桌,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已经将半条大鱼或半盆虾吃到肚子里了。有时,妹妹会看她一眼,示意她注意点,她竟振振有词地说,她吃也是吃,客人吃也是吃,谁吃还不都是一样,弄得妹妹很是难为情。
这保姆第三大爱好是搓麻将。她经常外出打麻将,一打就忘了时辰,忘了该回来给主人做饭了。更有甚者,她把这里当成了她自己的家,时不时地带一帮麻将朋友到我妹妹家里打麻将。打了麻将,这些人就全在这里吃饭。吃了饭,又接着打,一直打到深夜。麻将声噼呖啪拉,此起彼伏,弄得妹妹在卧室里彻夜难眠。
换作常人,这样的保姆早就解雇了,可妹妹说:“她干活肯用力,手脚也麻利,还是让她留着吧。再说,她又没有其他本事,家里也困难,把她辞了,她到哪里找活干?”就这样,这个保姆在妹妹家一呆就是多年。
妹妹命运多舛,生活艰难。我曾问过她这方面的事,她轻描淡写地说:太难了,不知从何说起。继之是一声重重的叹息。
我的大妹这样概括她的胞妹:她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女人。
是不是“天底下最苦命的女人”,我无法考证。我只知道妹妹真的是应了当年那句话:她是个苦命人。
妹妹的苦非一般人所能承受。
一大早出去,天黑了回家。她腰椎间盘突出,切骨般的疼痛,上下楼梯异常艰难。但她咬着牙,一步步挪到公司。她不能关门,她说,公司的门关一天,损失的不仅是一天的收入,说不准生意脚就断了。在公司,除了她一人是“老板”,其他人都是打工的。可接业务、联系客户、开票、发货,别人都不懂,全得她一个干。
“有些事情让手下人去干,我不太放心,万一一单货没送到、送错了,或者损坏了,几万几十万的损失怎么赔得起?白白辛苦一年不说,公司的信誉也倒了。”她说。
她的病发展到后期,连坐着办公都困难,可她每天要用手工开几百张发票,怎么办,只好趴在地上,一张一张地开。等到发票全部开完时,整个人几近昏厥。她去住院做手术前,汽车坐不进去,是两个人慢慢地架起她,小心翼翼地塞进车里的。
我是有过腰椎间盘突出毛病的。厉害时,走路像个瘸子,一段几百米的路,要走半个来小时。早晨起来,弯腰穿一双袜子,要痛出一身汗,不花上五六分钟时间根本穿不进去。所以,我能深切地体会到妹妹的痛苦和艰辛。
8
一直以来,妹妹总是不顺。特别是最近几年,不是遭受这样的变故,就是遭遇那样的磨难。
因为这些原因,妹妹的心理时常很矛盾。在她出了车祸时,她说:“也许我的命是天生注定的。”说着说着,我明显地感觉到了电话那头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。继之,她又笑了,说:“三哥,你放心吧,我还是坚强的,会笑对人生,世上所有的磨难我会自己扛!”她说了这几句话后,沉默无语,许久没作声。
知妹莫若哥。我清楚,妹妹毕竟是个普通女子,她表面乐观、坚强,但感情脆弱,她是把眼泪流在肚子里,她是在反过来宽慰我,让我别为她担心。
这就是我的妹妹!
妹妹的心是用金子做的。她总是检点自己,反思、责备自己;总是想着别人,原谅别人,对别人好,让别人少操心。
稍有点好用好吃的东西,她就高兴了,满足了。我们家里人称她为“斗米财主”,意思是说,她拥有一斗米就以为自己是财主了。
往往,这些东西明明是连她自己都舍不得用舍不得吃,却要变着法子送给人家。
送就送嘛,竟然还要说出这样的话:“这东西我们家很多”、“这东西我不喜欢吃”、“这衣服过时了,放着也没用”……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。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让对方收得心安理得。
送别人东西如果适可而止,倒也罢了,妹妹却三番五次故伎重演,并乐此不疲。
比如,最近几年,随着网购的兴起,她也加入了淘宝行列。
网上购物之所以愈来愈兴,最根本的原因是便宜和方便。几乎与所有人一样,妹妹网购也是专挑最中意、最省钱、最实惠的东西。所不同的是,人家网购是在“淘宝”,只买自己需要的,她却不是这样,同一样东西往往要成箱成箱地买,买来后,再想方设法将这些东西送出去。
举个例子吧,她买番茄酱,一下子就买了一大箱,箱子里面有二十四瓶番茄酱,每瓶一斤。
在妹妹看来,番茄酱的主要用途比较单一,即在吃面包片时,先用筷子挑些番茄酱,再往面包片上均匀地一抹,或者干脆将面包片直接在番茄酱上一醮,目的是使面包片吃起来更可口一些,仅此而已。
其实,妹妹不太喜欢吃面包片,平均几个月才吃一次。
如果按此计算,吃完一瓶一斤重的番茄酱,没有四五年或四五年以上时间,是不可能的事。那么,二十四瓶番茄酱需要多少年才能吃完,这是一道一年级小学生都不会做错的算术题。
换句话说,假如妹妹能活到一百岁,她吃完这箱番茄酱,需要一辈子。
这还是从理论上计算的,事实不可能做到。因为“吃完这箱番茄酱需要一辈子”的结论是建筑在两个前提之上:一是总时间为一百年左右,而她已经活了半辈子;二是在以后的岁月里,她对面包片仍然要有一定兴趣,而且要始终保持“几个月吃一次”的频率。
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被忽略了,即番茄酱的保质期。产品说明书上介绍,它的保持为十八个月。这意味着,只吃了三分之一瓶番茄酱,保质期就过了,余下的三分之二就得扔掉。
这太要命了!怎么办?妹妹不傻不笨,不急不慌,我没想到的,她早想到了,我想到的,她认为是杞人忧天。她说,送人嘛,她买这么多番茄酱的初衷就是四亲六眷、朋友邻里各送一点。
送番茄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。送给邻里,倒不是很麻烦,送四亲六眷,需要花不少心机。
她的父母兄妹没一个在省城。托人带吧,谁都不乐意,万一玻璃瓶弄碎了,还不把整个行李弄脏得一塌糊涂。碰巧有个兄妹到她家,她像遇到救星一样,堆满笑脸,说上许多好话:“这番茄酱可好了,名牌产品,你就带一瓶吧,只要路上小心点,保证瓶子不会碎。”好说歹说,人家才勉强收下。这时,妹妹仿佛如释重负,充满感激地说:“你真好!”
总算送出去一大半了,妹妹的心放宽了许多。这之后,她将余下的番茄酱通过快递,一一寄到她认为一定要寄的亲朋好友家里。
至此,除剩下的一瓶自己吃以外,所有番茄酱都在最短的时间内或送或寄,全部打发掉了。这时,她会心满意足地哼几句小曲,显得格外开心。
我虽不知道她买的番茄酱是多少钱一瓶,但以响亮的牌子、精致的包装和上佳的口味来判断,估计要三十元左右。那么,二十四瓶就是七百二十元,等于她花了七百二十元钱只给自己买了一瓶番茄酱,这还不包括将番茄酱一一寄给人家的快递费。
妹妹大小也算是个老板,可她却没一点老板的样子。有一个周姓妇女在妹妹的公司里打工多年。她与我妹妹年纪相仿。周姐对我妹妹说话的口气很粗,而我妹妹对她总是陪着笑脸,说话小心翼翼,唯恐惹她生气。平时,妹妹叫她为“周姐”,周姐却常常对我妹妹直呼其名。有人打电话找我妹妹,“电话……”周姐没名没姓地大声嚷道。有人打电话找周姐,妹妹接了,她会亲切地喊道:“周姐,您的电话。”
更有甚者,这个周姐很喜欢上网。据我妹妹说,她每天上班时,用手机上网的时间平均不会少于三个小时。我听了,大为不解,并有些愤愤然:“这样的人,早就该开除了。”妹妹说:“开除了,她这么大年纪,上哪里找活干?”
在妹妹公司开车的小伙子,我忘了是河南人还是安徽人。他租住的地方与上班的公司有点路。每天,妹妹让那小伙子开公司的车上下班,她自己却骑一辆电瓶车来回。不知道的人,还以为那小伙子是老板,我妹妹是帮他打工的。
妹妹腰椎间盘突出做了手术后,总算在家卧床休息了一段时间。到了勉强能上下楼梯时,她上班了。接连的十几天都是这样,她骑电瓶车在闹市区里穿梭上下班,小伙子开车来回。
那段时间,弟弟给她寄了一箱上好的橘子。这事母亲知道了,特地打电话嘱咐她,说这橘子是贡品,一般人即使有钱,想买都买不到,千万不要送人。
妹妹满口应承,说:“知道了,这么好的橘子我不会送人的,除非我是傻子。”
在我看来,妹妹真是个傻子。她话音刚落不久,就十分吃力地将这箱橘子拎下楼,连夜骑上电瓶车,准备将它送给她的好朋友小阮。
命运对好人往往很不公平。就在妹妹经过一条斑马线时,一辆小车飞驰而来,将她撞起一米来高,重重地摔在引擎盖上,再重重地摔在地上。电瓶车也被撞出几丈远。
顿时,过往车辆、行人全都停了下来。目睹此情此景,以为我妹妹死定了。
苍天又仿佛是有眼的。仅仅几分钟后,妹妹的眼睑动了一下,双眼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。透过缝隙,她发现有这么多人在围着她看,替她担心。她动了动嘴唇,一字一字地吐说:“我——还——活——着。”
事后,妹妹说,当时,她除了说出这句话外,还对大家笑了笑,甚至试图伸手向大家挥一挥。
因为妹妹的声音太低,许多人没听清;她在血泊中的笑脸很难看,大家以为她在哭;伤得太重,她终究没能做成挥手的姿势,大家只看到她的手掌吃力地动了几下。但这一切,都明确地告诉大家,这人没死,还活着。
这就是妹妹的目的。她说,当时,她只希望大家别为她担心,尤其是那个肇事司机,他肯定吓得半死,知道她还活着,心理压力顿时会小许多。
我听了妹妹的话,看着她久久出神,心情难以平静。
我突然觉得,她就是一个英雄,一个了不起的平民英雄!在那样的时刻,她想的,竟然不是自己,而是别人。
妹妹的命很硬。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,她与死神擦肩而过。只不过,从此以后,她的胛骨因为装上了钢板,手抬不起来了。经过鉴定,那场车祸给她造成了“十级伤残”,她再也干不了重活。
根据交通事故性质,那个肇事司机负全责,除经济赔偿外,还要被追究司法责任。
那司机是外来的大学毕业生,在省城一家公司上班,收入不错,没几年时间就买了车。妹妹却说,他收入不错,但不算高薪,一人在外挣点钱不容易,尽量让他少赔点钱吧,至于司法追究嘛,就免了。
妹妹的大度,出乎人们的意料。那司机很是感动,真诚地对我妹妹说:“撞了你,是我永远的痛!”
今年上半年,在妹妹公司打工的一个小青年,一根手指不慎被割断了。妹妹以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到医院,还送给他一笔钱,说,你安心治疗,什么都不要想,这点钱你先用,不够再给。
事后,这小青年将钱还给了我妹妹,说:“我的手指断了,与你没关系。不该要的钱,我不能收。”
9
一直以来,我认为自己是个好人,在外的口碑不错。可在妹妹面前,我感到汗颜。跟她比起来,我差得远了。
有一次,她在走路,一人骑自行车撞到了她。“对不起!”妹妹赶紧说。“明明是我撞了你,怎么是你的错?”对方一脸狐疑。“哦,对不起,我又说错了。”妹妹竟然如此说。
妹妹心如菩萨,胸怀大爱,对朋友好,对家里人好,乃至对陌生人都能做到像亲人,这是包括我在内的芸芸众生绝对做不到的。她的口碑之好,远在我之上。
得知医院缺少血浆,她去献血。看见献血车停在那里,她走进车厢,挽起袖子。一来二去之后,她把献血当作一种公益行动和义务坚持下来。早在七八年前,她就获得了全省“无偿献血奉献奖金奖”。及至目前,她的献血量已达到一万七千毫升。她说:“假如我是一个人生活的话,我说不准会把自己的身体也捐掉。”
这些年,时常有人向她借钱。她一般都会想方设法给予满足。
借钱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。妹妹身在江湖几十年,何尝识别不出这些理由中,有许多编得十分拙劣。有些明显就是个骗局,借了钱,等于是肉包子打狗,有去无回。
她不会吸取教训,人家再次借钱时,她还是会借,来者不拒,少则百来元,多则几万元。
人家被骗,十有八九因为贪图大利或小利,她却不是。种种行为和迹象表明,她屡次心甘情愿被骗,似乎有几分愚昧和侠肝义胆的味道。
“一听到人家向我借钱,我的手就本能地摸口袋,看看袋里有没有钱。”妹妹曾这样跟我说,向她借钱的大多是熟人,基本上都是有这样那样困难,需要帮助的。“锦上添花的事我不做,我要做的是雪中送炭。”她说,这样做,她的心中会升腾起幸福感,在她有限的生命中,能发挥出无限的价值。
听了她的话,我哭笑不得。她究竟是傻得可爱呢,还是家里钱多得没地方花?
以我对她的了解,她家境绝对称不上富有,最多算作中等收入。
事实也是如此,这么多年,一个三口之家,基本上全靠她每年十来万元收入养活,哪有多少积蓄。
有人由此推断,说比较合理的解释是:她与平常人不一样。言下之意,她的神经不是很正常!
一个神经不是很正常的人,却有着好人缘,结交了不少好朋友,这是我很难想象的。
她说,她的朋友圈中不乏有头有脸的人,要么当着什么官,社会地位较高;要么家里富得流油,根本不用为生计问题发愁。
相比于这些朋友,妹妹既没钱也没地位。
但这些人对她都很真心、真情,都在明里或暗里给予她帮助。业务上遇到难题,有朋友主动帮她四处联系,递上了订单;资金周转不过来了,有朋友说,拿去吧,几十万元没问题;有朋友邀请她一起去旅游,她推说自己忙,脱不开身,朋友知道她心疼钱,说,一定得去,你的所有开销由我们分担;儿子找不到工作,成了她最大的心病,有朋友悄然帮她落实了工作;她住院了,不少素不相识的人跑到医院看望,送来好吃的东西,嘘寒问暖……
经常发生类似的事,着实令我大惑不解。
“这到底是为什么?”有一次,我直截了当地问她。
她听了,假装生气地反问:“为什么,你说为什么?”接着,她说:“还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好嘛。俗话说,赠人玫瑰,手留余香。我不图名利地对人家好,人家当然也对我好了。看来啊,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;看来啊,好人是有好报的。”话语间,自豪感溢于言表。
她的这番话,我无法反驳,恐怕也只能这样解释。
妹妹对别人好,不图回报;而别人对她的好,她都记在以上,心存感激。日积月累,成了一种心理负担。她说,这些年里,她欠了很多“债”。不是金钱上的债,是感情债。因为经济条件和时间条件所限,目前,她对别人给予她的关照和帮助,无法一一回报。等以后,她老了,她会感谢的,不仅用行动,更用一颗感恩的心和全部的爱。
妹妹还说,有时候,她感到做人很苦,生不如死,可一想到身边有这么多朋友,就释然了,不再苦恼。
因此,她也懂得忙里偷闲,去老人堆里跳排舞,去健身房里练跑步,去咖啡厅消消遣。甚至临出门时,不忘了涂些口红,在自己这张老脸上擦一点胭脂。
去年春节,我给她发了一条祝福短信,台头这么称呼:漂亮的小姐。
说句实在话,已经年近半百的她,外表我不敢恭维,最多只能说一般化。之所以这样称呼,除了略带一点点幽默,故意让她高兴高兴外,主要的,还是发自内心:妹妹在我的心目中是最美的;我祝愿她永远年轻。
听妹妹常常提到一个叫小阮的人。她们是朋友。妹妹说,小阮是“理想、外貌、智慧完美结合的女人”。
我不认识小阮,无法评价妹妹的溢美之词是否适当。但反观妹妹,我觉得她与小阮大相径庭。
首先,妹妹没有大的理想,即使有,也是遥远的以前曾经有过;其次,关于她的外貌,我说过了,一般而已;说到智慧,我搜肠刮肚地想了个遍,也没觉得她有多少超人的智慧。至于拥有像小阮这样“理想、外貌、智慧”三者“完美”结合的女人,那是妹妹下辈子的事了,并且还要看她有没有这个造化。
在我眼里,妹妹就是一个普通人,平常人;一个不甘认命,乐观向上多于灰心,自强不息多于丧气,努力拼搏多于懈怠的人;一个心是用金子做的好人。
话得说回来,一个女人能做到这样,能够做到这个份上,值了!
妹妹曾说自己“讷于言”。对这一说法,我也不是很赞同,觉得她有几分自谦。我一直认为她的口头表达能力是相当不错的。
要不然,她怎么会发自肺腑地说出这样的话呢:“人不应该自卑。世界上的绝大部分自卑被人瞧不起。只有一种自卑教人肃然起敬,这就是认为自己是个知识肤浅的人。”
她有这样的认识由来已久。为此,她多次梦见自己念中专、上大学,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人。
说来非常惭愧,我对妹妹关心不够,平常连电话都很少打,问候的话更少。
打她电话时,那夹带些许忧伤的手机铃声,往往扰乱了我的心境:黄玫瑰,别落泪,所有的花儿你最美;受了伤,别伤悲,别让泪珠湿花蕊。
可能是因为忙,好几次,她没有及时接我的电话,手机铃声继续响着《黄玫瑰》的歌声:别让我看见你的伤悲,我会为她心碎;别问自己对不对,心中有爱就很美……
渐渐地,我的眼眶有些湿润。
10
我决计想写这篇东西是三个月前。那时野花盛开。到了开始写时,已是一个月前,花已凋谢。用零碎的时间,坐在电脑前,断断续续敲打出上面这些文字时,正是江南梅雨季节,那不知名的野花无处寻觅。
又是一个黄昏,我依然走在河边。
一丛丛的灌木还在。
灌木丛中没有野花,也没有金色的阳光,只有凉丝丝的风和密密的雨。
没有野花的灌木让我若有所失。
透过风雨,穿越云瘴,我分明看到了妹妹。在她生活的那座大城市里,她是匆匆过客。安下身了,融进去了,心却在漂泊,永远无法静静地停泊。
我低下头,心里想,春天早过了,夏天就要来临。再过几个月,夏天又会过去。到那时,这些小野花就会在金色的秋天里再次绽放。
——我坚信,妹妹,就是那灌木丛中的小野花。或经阳光铺洒,或遇晚风浸润,或遭冷雨漂洗,用一生书写出两个字:凄美!
黄昏越来越暗。雨没有停的意思。风好像比先前大了些。
这时,我越发想念我的妹妹。突然希望风中的野花能早点开。
我情不自禁地拨打她的电话。这次,感觉她熟悉的手机铃声异乎寻常地动听:别说话,微笑吧,回头是灿烂的霞。我默默地祝福你,感觉到了吗,海角天涯,哪里不是你的家。别怕啊,别傻啊,哪里都能开花。你应该知道你是那样美,谁都会为你心醉……